趙婷是個以別具風格的視角,拍出西方故事的東方人。(湯森路透)
亞裔美籍導演趙婷因執導《游牧人生》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她的年紀(年輕)和族裔(黃種),於電影之外,對多元的美國社會更別具意義。她的原鄉中國本來也視她為中國的驕傲,卻因為2013年一則報導,指趙婷曾說自己年少時成長的中國「是一個遍地謊言的地方」,而被批評是辱華。結果原定23日在中國上映的《游牧人生》被撤檔,多數中國媒體對她獲頒奧斯卡獎,不是輕描淡寫就是刻意忽略。
當趙婷先一步在威尼斯影展贏得金獅獎時,影評、詩人廖偉棠曾為文寫到:趙婷奪得金獅獎已經讓人高呼意外,更意外的是,她拍攝的不是華裔導演拿手的海外華人生活糾結,而是「窮白人」、「車居族」、「新遊牧族」的人生,蒼茫率性又處處碰壁的另一種美國夢。
美國電影題材豐富,為人稱道也不全因為拍攝手法創新先進,好萊塢在向外輸出美國優越的同時,其實有更多電影是為反求諸己,甚而著眼剖析這個國家的霸道、占有和掠奪。趙婷的《游牧人生》訴說的是美國這塊廣袤無垠大地虛無飄渺的一隅,它也確實綜合在美國的強大之中,成為美國社會無法屏除的實際人性面。
美國電影中的「美國元素」,當然不只有警匪槍戰裡死不了的英雄或華麗的科幻場景,屬於美國社會的各種矛盾,歷來也能分別在不同類型的電影裡,被賦予相同份量的呈現。趙婷之所以「厲害」,相信有一部分原因,是她這來自中國的年輕女性,卻能細膩地洞悉美國某種內在,和當年李安被讚譽為能以別具風格的視角,拍出西方故事的東方人一樣,都有跨越原生文化限制,去詮釋另一種截然不同文化現象的高超本領。
2021年趙婷獲獎的今天,不由得讓人想起2009年好萊塢科幻災難片《2012》,它或是所謂「好萊塢電影中國元素(大國崛起面)」的濫觴。影片導演羅蘭‧艾默瑞奇當時曾說,《2012》靈感除了來自馬雅末日預言,片中諸多關於中國的鋪排,比方說在四川打造「現代諾亞方舟」、有紀律的解放軍、代表信仰層次的西藏喇嘛、中國標的珠穆朗瑪峰等等,都是源於他在四川地震時,為中國軍方救災感動而來。
電影《2012》之後予人印象最深刻的兩句話,一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在西藏對著民眾廣播:「黨和政府一定會幫助大家重建家園。」另一句是美國政府官員逃到四川,看到已造好、逃難用的大型航艦遂有感而發:「當初選在這(中國)建造它是對的,只有中國有這樣的勞工和效率。」
這些一語帶過的細節,對當時的中國當然是讚許和恭維,也就是說中國在西方國家眼裡,早不是過去一窮二白的落後地區,而是可以為世界救亡圖存的國家。電影試片時,因為劇情不斷凸出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的偉大,幾度引來現場觀眾滿堂喝采,片商自知掌握了在中國的生存之道,對票房燃起無比信心。果然,《2012》一上映,不僅在中國連四周登票房冠軍,最終還有近7千萬美金票房入帳。
電影推出是在2008北京申奧隔年,也就是中國認為自己已然脫胎換骨的一刻,之後很明顯地,許多好萊塢電影對中國元素的應用,也愈加廣泛和直接,就算硬是安插中國演員在劇中跑龍套也無所謂,對照近年頻頻透過投資電影「說好中國故事」,當年《2012》的手法其實僅算淺嚐即止。
不過,回溯《2012》在中國捲起的熱潮,當時中國另有冷靜的聲音,認為此種刻意吹捧中國政府(人民)的劇情設計,恐怕會讓才在蛻變初期的中國走上自我膨脹,而且只願意聽讚美、順耳的聲音,尤其,這些來自美國好萊塢電影的溢美情節,很多時候還會把中國原本積累的社會問題順手又向下掩埋一層。
《2012》十年過去,中裔美籍導演趙婷在美國大放異彩,拍的卻是美國的虛弱。另方面,好萊塢影片已不再只把中國元素看做電影裡可為點綴的一種「元素」,而是將「中國」直接置於片中全球化理所當然的重要部分,但「中國元素」難道就只有解放軍、航天、軍武和大國崛起的浮華面向嗎?而今,好萊塢導演們有多大的膽識(能力)去碰觸當下中國社會的晦澀?取材極權專制下的整肅?抑或,拍出疆人、藏人對華人、華腦的抵抗,又或者就連丁點美式幽默都深怕冒犯其紅線。來自中國的趙婷能如此深刻細膩拍出窮白的美國,好萊塢電影製作,多數卻仍只醉心於中國元素的表象,在表象上打轉,正為迎合中國市場所需,另忌憚之所在,應該就是動輒辱華後舉國體制的懲戒了。
當《2012》講述世界各地飽受災難,中國解放軍不只建造了諾亞方舟,還負起重建文明重擔的同時,中國不乏有網民自我警醒,說:「中國或許可以拯救世界,但前提是誰來拯救中國?」直到今天,這個問題尚須不斷追問下去。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