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建國中學門口。(圖片取自維基百科)
我們這個保送班,並非每位同學都是成績優秀的好學生,那時候透過特權安插子女上好中學、上保送班,不足為人道的事也曾發生。像我們班上的「國手」,憑他的那個程度,比我還差上好一大截,怎麼也進了保送班?多半是他的家庭背景夠硬。事過境遷,這筆舊賬永遠算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國手的籃球打得叫人口服心服;他個頭不高,彈性驚人,擔任控球後衛,在場上冷靜、隨機應變、屢屢供出妙傳,讓隊友輕鬆得分。國手不是同學起哄給他起的綽號,人家是如假包換的籃球國手。上高一才兩個星期就是校隊的先發球員,不久又徵調到國光隊當後衛。那時候克難隊是台灣的代表隊,國光是第二代表隊。
當年美國歸主籃球隊訪問台灣,是籃壇的盛事,他們以籃球比賽傳基督教福音,福音傳的如何不太清楚,台灣籃球迷最愛看他們的優異球技。歸主隊人高馬大,技術水準比台灣高出許多,七次橫掃臺灣,未曾一敗。
每次都由國光隊打頭陣對上歸主隊,少輸為贏,學習爲主,我們班的這位國手有多次機會上場,表現不俗。歸主隊的當家控球後衛,臺灣報紙給他起了中文名字;許備德。許先生體型已臃腫,但是防守能力仍強,卡位搶籃板球更是一流,球風穩健。
記得有次比賽,國手在許備德面前運球,老許穩重如山,體型比國手大三號,高出十幾公分。國手左盤右旋,找不到切入點。突然他高高跳起,在許備德的頭頂上出手投籃,他不看籃筐雙目就緊盯住許備德,球兒擦板入網。這一球太神啦!三軍球場爆起一陣歡呼,久久不能止。
國手事後對我說,打球純粹是鬥智,要先在意念上勝過對方才能贏球。他看過我打籃球,認爲我再怎麽練也沒指望:個子不夠高、彈性普通、卡位搶籃板球沒有天份;說的都是實話。
國手的身體棒,模樣帥,在球場上出盡鋒頭,給他帶來強烈的自信,自然他的異性緣也特別殊勝,桃花事件連續不斷。下課時盡聼他吹男女之事;前天和他的乾妹妹在床上隨便揉搓、有個年輕阿姨吃飯的時候用腳勾他的小腿---;完全沒有這方面經驗的我們,聽得半信半疑、又羡慕又嫉妒。不用説,我們當時都滿崇拜國手的。
同學們選國手當班長,那純粹是起鬨。這個屌傢伙忙著練球、比賽,經常缺課,班長不在就由副班長代理,副班長鄭之虎是導師的兒子,方便啦!同學請假需要導師蓋章,之虎帶請假條子回家,偷偷拿他老爸的圖章用印,一切妥當。保送班的同學不是光會死讀書的乖乖牌,我們也很會動腦筋、開個通路。
國手缺課太多,功課跟不上,沒時間寫作業,但是他自有招數。班長負責收集同學們的作業簿子,交到老師的辦公室;就趁著這個短暫的空檔,他快速撕去某同學作業簿的封面,把自己的封面黏上,按時交了作業,成績還挺好。這個做法嚴重的損人利己,作業被改頭換面的同學,按時交上卻沒成績、沒記錄、必須連夜趕工補交、遲繳又要扣分。
班上的高手如雲,論起來誰的字寫得最好?正是與我在國語實小同班的江顯楨和瞿樹元二老友。國手是個機伶人,當然觀察的一清二楚。頭一次他就把江顯楨的公民作業簿換上自己的封面,那位公民老師很注重同學上課是否注意聽講,他以同學們在作業簿上抄的筆記來評分數。學期將結束,老江的整本筆記不見了,這可把他害得好慘;必須從頭寫好前面所有的筆記,按時補交上去。不用說,那個學期老江的公民成績大打折扣。
某次交地理作業的時候,國手重施故技,把瞿樹元的作業簿子改頭換面了。那位肥墩墩愛講全中國美食的朱老師,下課前叫國手和瞿樹元都到辦公室去一下。我們幾個好事者,就擠在辦公室外觀望;聽不清屋子裡面的談話聲,朱老師拿出一本作業簿子給他們看,國手低頭做懺悔狀。然後老師對著他比手畫腳的訓話,講了許久。
事後瞿樹元告訴我,沒什麼大事,國手一開始就認錯了,朱老師教訓了他幾句,然後就講他當年在大陸的事,樹元學著朱老的鄉音:
「你寫的字跟鬼畫符似的,同瞿樹元的字差別太大啦!誰看不出來呀?在老家的時候,俺可是鑒別假鈔票的第一把眼睛。」
這個事件發生後,國手的班長職務被撤換。
高中三年一下子就過去了,我拖拖拉拉、有驚無險的隨波逐流,沒留級沒記過,關關難過關關過。猛然察覺,距離畢業只剩下幾個星期了。國手照常缺課,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要練球比賽;他告訴我實話,當知名籃球員夜生活很繁忙,早上根本起不來。他怎麽通過了三年來這麽多嚴謹密集的作業、大小考試,我不清楚。一群大個子坐在後排,他們如何應付考試,自然有花樣的吧!班上崇拜國手的也不止我一個。
學校突然宣佈,應屆畢業生一律要參加「會考」,全體高三同學在風雨操場抽籤入座,統一考題,要考英、國、數、理、化各主要科目,會考成績不及格不能畢業。下午國手睡眼惺忪的來上課,我告訴他會考的消息,他臉色發綠。
會考前一天,國手拖著我在操場一角談事情,劈頭就說:「他媽的,這回數學我肯定過不去,座位都亂掉,誰也幫不上忙。」
我很同情的點著頭。他突然問我:
「你小子上過酒家嗎?」
我倒咽一口吐沫,神情慚愧的搖著頭。
「看你這付悚德行,絕對沒去過。我告訴你,那個地方才叫好玩哩!」
冥冥之中腦海中升起了一幅幅行樂圖:穿高叉旗袍的女郎,身材勻稱,就在身邊來去磨蹭,又是個什麽陣仗,何等滋味!
「你去過?」我問。
「北投新開的那家不錯。友聯隊老闆招待,自由杯我們連贏三場。」
國手參加了好幾個球隊,贏了大比賽老闆就大請客。
「幫我辦成這件事,我帶你去一次酒家,讓你這個土蛋也開開洋葷。」
國手壓低了嗓門,其實附近並沒有一個人影,講他的秘密計劃,當晚就執行,聼著很刺激,連考慮都沒有考慮我就答應了。
晚上九點鐘,我穿著黑色衣褲,蹲在教務處右側的大榕樹下。國手的口哨聲尖銳,他也是一身黑色裝扮,現身在十步之外。國手有鑰匙,一下子就打開了教務處的門,進門後他隨手輕輕把門関好扣上。他說:
「老姜把一份數學考卷撕碎了,當作印壞的,丟在油印機附近的字紙簍裏。」
老姜是學校的校工,國手和他有交情。但是今晚的教務處有點不一樣,印考卷的油印機搬到哪裏去了?兩人焦急的四顧,我開始緊張,後悔。國手指著一個小角落,三面用二米高的木板圍起,前方開了一道門。他說:「一定在這裡面。」
老姜沒有給他這扇小門的鑰匙,怎麽辦?圍起來的幾塊木板頂部是空的,他很果斷,隨即蹲下要我踩在他的肩上翻過去。也是想都沒想我立即從命,站在他的雙肩,顫顫巍巍扶著木板,正要使勁跨腿翻過去,不料臨時搭起的木板承受不住力道,竟然呼扇呼扇的前後搖動,發出很大的響聲。
聽見教務處外面的走廊上有腳步聲,手電筒明滅不已,有人巡夜到此地。我們二人當場僵住,屏住呼吸不敢動彈。我雙手緊抓木板,採半蹲的姿態,屁股幾乎是坐在國手的頭頂上。巡夜人扭動了幾下教務處的門把,看看是否鎖實了;幸好門打不開。我的心臟做劇烈的震蕩,快要穿胸而出了。突然腹內起了一陣劇痛,不能忍,當時就在國手的頭頂上連續放了具有中等音效的屁,也沒有計數,二十幾響吧!誰也笑不出來。我聽到國手的呼吸聲沉重,彷彿看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
巡夜人走遠,一切按計劃進行。字紙簍的考卷撕成四瓣,很容易就恢復原狀。
深夜,我緊急的敲打瞿樹元家大門,他穿睡衣歪著頭望著我。我說:
「拜託,我們來解幾道題目。」
四道題目都容易,樹元三下兩下就做好。他說:
「這都是什麽爛題目,還不趕快去看解析幾何第八章,裏面的難題最多。」
飛快地蹬著腳踏車,涼風迎面拂來,居然很有成就感。哎喲!不對,國手的數學程度奇差,會考讓他拿了一百分老師能不懷疑?連我這號學生考滿分也不正常,一旦追究起來麻煩就大了,一時心中充滿了恐懼。但是騎虎難下,又能怎麼樣呢?答卷交給了國手。
數學會考完畢,瞿樹元皺著眉頭走過來,低聲問:
「你是從哪裏弄來的那幾道題目?」
我做了一個投籃的姿勢,露出神秘的微笑,片刻樹元也跟著笑了,他笑的很憨傻。
成績發表,數學得一百分的多如牛毛,會考成績不列入紀錄,走個形式而已。
國手的數學得了八十六分,我想他一定是抄錯了某處答案。
國手為這件事對我十分不滿,不時的在同學面前糗我:「王正方的程度不怎麽樣,很容易的數學題目也會做錯。」
「媽的王正方很差勁,一緊張他就放連環屁。」
到今天,我還是沒去過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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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高中畢業五十週年,同學會辦的盛大。光是我們班就來了二十三人。晚上的宴會,還能喝兩盅的都喝到舌頭變大,有說不完的趣事。國手沒有來,畢業後此人就和大家失聯。仗著酒意,我向老同學們講了這段偷考卷、放連環屁的豐功偉業。全體笑到東倒西歪,但是沒幾個人把它當真,認爲我又亂編了一段來增強歡樂氛圍,老王講笑話還是一流。有位同學說:「小時候你真的很胡搞,偷考卷被抓到肯定開除!」
「絕對要滾蛋。」
「那麼你的學歷只有初中畢業。」
幸好是五十年前的事,已經過了法律追訴期。
看到一篇醫學報導,十多歲的少年,主管理性判斷的大腦前頁尚未發育完備,易做出衝動性的極端行爲,鋌而走險,一步錯步步錯。那天晚上如果巡夜人用鑰匙開門進了教務處,我的人生將是另外一系列篇章。
希望國手諒解我的連環屁,那天晚上完全無法控制,絕對不是故意的。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