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認知與信仰是如何產生的?(pixabay)
我答覆時多半從信心(衡量確定性的一種方法)的角度來措辭,並指出我對量子力學的信心很高,因為那項理論能準確預測世界的特性,好比電子的磁偶極矩,而且精確度超過小數點後第九位數,至於神的存在,由於缺乏確鑿的支持資料,因此我的信心很低。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信心是產生自冷靜評斷證據,而且基本上是依循演算系統來進行的。
沒錯,當物理學家分析資料並宣布結果,他們是在使用完善的數學程序來量化他們的信心。「發現」這個措辭,通常都只用在自信程度超過數學門檻時:受資料統計偶然性誤導的機率必須低於三百五十萬分之一左右。這個數值看來武斷,不過會在統計分析時會自然浮現。當然了,就連這麼高度的自信水平,也不能擔保一項「發現」就是真的。後續實驗資料有可能讓我們必須調整我們的信心;就這個例子也同樣如此,數學提出一套演算系統來計算更新資料。
儘管很少有人依循這種數學方法過日子,我們仍有許多信念是藉由(或許不是那麼刻意分析的)相仿的推理方式來歸結產生。我們看到傑克和吉兒在一起,猜想他們是不是情侶;我們一再看到他們在一起,對那項結論的信心也隨之增長。後來,我們得知傑克和吉兒是手足,於是我們對自己先前的評估打了折扣。事情就這樣下去。這是種反覆演變的歷程,而且或許你會料想,種種信念會匯聚為一,反映出世界的真實本質。不過情況不必然如此。演化作用並沒有讓我們的腦處理組態變得適合形成能與現實一致相符的信念,而是配置大腦組態使其有利於產生一些信念來促進生存行為。而且這兩項考量不一定必須同時進行。
倘若我們的前輩仔細探究了引發他們注意的每一陣高低聲響, 他們就會發現,多數聲音無須引用有意志的影響力量就能妥善解釋。不過從適應性適存度觀點來看,他們為尋求真相的繁重探查工作,恐怕不會有什麼進展。成千上萬世代下來,我們的腦偏離了較高的準確性,改為追求馬馬虎虎的粗略認識。敏捷反應往往勝過深思熟慮的慎重評估。真實性是信仰大戲的要角,卻也很容易被生存和生殖搶走戲分。
進一步讓劇情更加緊湊,演化又添加了另一個演員:情感。一八七二年,自然選擇演化論公布過後超過十二年,達爾文發表了《人與動物的情感表達》(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內容探索他有關(非文化方面的)生物適應性的腦是情感表達的主要驅動力量的信念。達爾文經由密切觀察自己的孩子,借助廣泛發送的問卷,以及他在漫長考察途中蒐集的跨文化資料, 統整得出了結果,認為,比方說,感到歡欣或困窘臉紅時露出微笑是種普世特性。你在全世界各地文化,肯定都能見到相同的反應。此後一個半世紀以來,研究人員遵循達爾文的前例,尋找有可能用來解釋人類種種情感的適應性角色,並投入探究有可能滋生這類情感的神經系統。
研究顯示,害怕確實是種最原初的情感反應—從一開始,對危險快速做出行為暨生理反應,就具有高度適應性價值。親代的愛能驅動雙親為無助的後裔提供重要照護,這很可能也是種古老的適應性狀。困窘、罪過和羞恥,這些和在較大團體裡的有益行為,都具有特別密切的關係,而且往後當團體規模增大,這些也都可能變成適應性狀。這裡和我們的關聯性在於,就如同適應壓力把人類心智塑造成能擁有語言又能講故事、編神話、施行儀式、創造藝術,還能鑽研科學知識;適應壓力也塑造出我們的豐富情感能力。我們的整個演化發展進程始終與情感糾結在一起。信念就是這樣從一種能將理性分析和情感反應綜合起來考量的複雜演算法中浮現,那就是養成生存能力的心智所執行的演算。
我們的信念演算法還取決於種種不同因素,包括社會影響力、政治力量和無情利己的作為。在我們生活早年,信念強烈受到雙親權威的左右。爸爸或媽媽說那是真的,那麼那就是真的。理查. 道金斯(Richard Dawkins)便曾指出,自然選擇偏愛向子女傳達能強化生存能力資訊的雙親,也因此相信爸媽講的話,從演化來講是很有道理的。隨後許多人都創制出自己的信念演算法—探究、討論、閱讀以及提出挑戰—而這就經常在現存期許的影響下以及接觸到旁人的信念而受其左右。我們多數人還擴大了被認為值得信賴的權威人士範圍,這些人包括教師、領導人、朋友、官員以及其他受推崇的專家。我們必須這樣做。
沒人能重新發現數千年來所累積的知識,就連只是驗證都辦不到。有一次我作了一場夢,實際上是場噩夢,我夢到自己回到我的博士學位論文口試現場,考官盡力忍著不笑出聲地悄聲告訴我,所有支持物理量子力學「定律」的實驗和觀察全都是捏造的。我是一場精心策劃惡作劇的受害對象,我受了誤導,而引我誤解的是我所敬重的大批權威泰斗以及我所信任的同儕夥伴。實情不大可能就如夢中情節所示,其實我只親自驗證這門學科的極小部分的基礎實驗。你可以說,多數結果我都是秉持信仰而接受的。
我的信心得自幾十年來的一手經驗,因為我親眼見識物理學家如何藉由專心投注於謹慎累積的資料,兢兢業業地探究假設,並只保留能符合普適嚴苛標準的假設,其他全部予以棄置,循此將人類主觀性降到最低程度。不過就算這般奮勉專注,歷史偶然性和情感所驅使的人類偏見,依然會找到辦法滲入。量子力學的一種首要途徑(稱為「哥本哈根詮釋」〔Copenhagen interpretation〕)可部分追溯至幾位泰斗人物。從理論創建之初,他們就一直處於主導地位。我要請各位參考我的另一本書《隱遁的現實》(The Hidden Reality)裡的討論內容,不過我猜想,倘若量子力學是由另一批人發展成形,同樣這種形式的科學依然會出現,不過這種詮釋觀點就不會在過去幾十年中占有相同的主導地位。科學之美在於,藉由不斷研究,一個時代的學說信條,總會被下一個時代審慎檢討、重新思考,從而朝向更接近客觀真相的目標前進。不過,就算是以客觀性為宗旨的學門,仍需要走過一個進程, 也仍需要時間。
也難怪,在混雜、凌亂又充斥種種情感的人類日常冒險國度,信念的頻譜是那麼廣闊又那麼虛幻,有時還令人困惑又感到沮喪。在形成信念的過程當中,有些人期盼科學幫忙,包括內容和策略方面。有些人仰望權威,還另有些人依靠社群。有些人是被強迫的,有時很微妙,有時是公開的。有些人到最後只信任傳統。另有些人完全託付給直覺來決定。而且在心智的下方底層那些通常不受監督的處理中心,我們每個人都採行一種特立獨行的手法,分別以形形色色的不同策略共組而成。此外,也沒有任何事項能防止我們抱持不相容的信念,或採取暗示我們有這類信念的行動。我坦然承認,我偶爾也會祈求天神賜福或者對亡者講話或者尋求上蒼庇蔭。這一切和我對世界的理性信念都不相符,然而我完全能接受自己偶爾試圖驅魔避邪的傾向。事實上,暫時踏出理性約束範圍會帶來某種喜悅。
另外也請注意,儘管專研哲學的學者接受報酬來探究信念—披露隱藏的假設並指出錯誤的推理—如今我們多數人,或者當年我們的祖先,都不是依循那樣的途徑來走。大半生活中的眾多信念都沒有經過檢視。或許這是它本身的適應變化方式。光說不練的人,往往沒注意到食物儲量太低,或者有隻狼蛛偷偷逼近。這就表示,評估誰怎麼會相信什麼之時,若是設想信念是經過深思熟慮以及周密的交叉檢定才滋長出現,那往往會錯得離譜。博耶便曾指出,「我們假定有關超自然影響作用的觀點︙︙展現給心智,接著有些決策歷程接受這些觀點是正確的,或是排斥它們。」不過,由於這些理念觸動了腦中眾多推理中樞—從影響作用之察覺到心智理論,再到關係的追蹤等等—接著,由於自然選擇讓這些中樞能在遠低於意識察覺門檻之下執行它們自己的診斷作業,理性判斷和評審模型「就這些概念如何取得並表現出來而論,這或許是種嚴重扭曲的觀點。」
就連能夠合理運用信念概念來說明的事物,本身也會隨時代變遷而改變。阿姆斯壯便曾指出, 奉行古代埃萊夫西納人(Eleusinian)神祕儀式的人「若是被問起,他們相不相信波瑟芬妮正如同神話所述那般降臨大地,恐怕他們就會感到難以理解」。這就相當於詢問他們,你相不相信冬天。「相信冬天?」你會正確回答,「四季,嗯,反正就是這樣。」相同道理,阿姆斯壯想像,我們的前輩會篤信波瑟芬妮的旅行,「因為不論看哪裡,你都會看到生與死是不可分的,而且大地死亡接著又重生。死很可怕,令人畏懼又不可避免,不過死亡並不是盡頭。倘若你剪下一段植物,把死掉的枝幹丟棄,它就會長出新芽。」 神話並不要求人相信。它並不引發只要旁觀者辛勤探究就能解決的信仰危機。神話帶來一種詩意的基模,一種隱喻式的思維定式,而且這也變得與它所闡明的現實密不可分。
作者簡介
布萊恩•葛林(BRIAN GREENE)
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學暨數學教授,擔任該校理論物理學研究中心主任,並以超弦論開創性發現著稱。他的著作包括《優雅的宇宙》(The Elegant Universe)、《宇宙的構造》(The Fabric of the Cosmos)以及《隱遁的現實》(The Hidden Reality),三本書都曾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累計達六十五週,全球銷售量超過兩百萬本。他還主持了兩個根據他所寫書籍拍攝的NOVA迷你影集,並分別贏得皮博迪獎(Peabody Award)與艾美獎(Emmy Award)。葛林和製作人崔希•戴(Tracy Day)協同創辦了世界科學節(World Science Festival)。目前住在紐約。
譯者簡介
蔡承志
國立政治大學心理學碩士,第七屆「吳大猷科普著作獎」翻譯類金籤獎得主。1994年起業餘投入科普書翻譯,1999年轉任全職迄今,期間也從事Discovery頻道字幕翻譯三年。累計作品八十餘本,包括:《星際效應》、《好奇號帶你上火星》、《無中生有的宇宙》、《時空旅行的夢想家:史蒂芬.霍金》、《大人的物理學:從自然哲學到暗物質之謎》、《詩性的宇宙》、《大轉折:百年科學匯流史》、《伊波拉浩劫》、《下一場人類大瘟疫》和《最後一個知識人》等。
※本文摘取自《眺望時間的盡頭: 心靈、物質以及在演變不絕的宇宙中尋找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