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製《KANO》後睽違3年,魏德聖為新片露面。(攝影:李昆翰、設計:李明維)
執導《海角七号》聲名大噪9年過去,魏德聖沒有太多「億萬大導」派頭。
從雜事做盡的場記開始,夢想愈做愈大,人生從《海角七号》後急速運轉,魏德聖回憶「若《海角》未大紅,應該很難像現在這樣做自己想做的內容」,當時賭《海角》時,魏德聖也沒留備案,硬著頭皮且戰且走。
我是幸運的
「從《海角》到《賽德克•巴萊》到監製的《KANO》,不管市場口碑、製作水準都算成功,也許資金回收沒那麼漂亮,但無法抹殺的價值有樹立起來,若《海角》沒成功,我不會有這些操作要件。」「《海角》的成功,讓團隊可以稍微任性去做想完成的內容,不管那是賺錢或虧錢的。」
「有時回想仍覺得幸運。天下有幾個身上沒半毛錢,卻還能照自己步驟、一步步完成;即使負債,還是能一坑一坑填平,過程真的很像走鋼索,隨時會出事情,卻又關關難過關關過到今天,最重要的,作品樹立的價值同時獲得社會認同。」
一再謙稱自己「幸運」的魏德聖,其實已在電影打滾20餘年,跟過金鰲勳、林海象、楊德昌、陳國富等導演,汲取不少養分。「跟戲主要學他們調度現場的領導風格,也不是去學『他們怎麼拍片』,拍片學不來的,一下學這位一下學那位,你根本搞不懂你在學什麼東西?」
跟戲的日子
1993年,才24歲的魏德聖偶然進入金鰲勳軍教片《想飛─傲空神鷹》劇組,「有點像外行人初入電影圈,認知『原來拍電影是這樣子』,也沒有從頭跟到尾,因為是代理場記,前後只跟了2周。」在魏德聖電影路上,《想飛》對他意義最重大的,是認識一批跟他同樣電影夢的同路人,「一些燈光助理、攝影助理,那種『夢想路上我不孤單』的感覺,我不是電影科班,初闖電影圈,有一種找到同學的感動。雖然後來沒有保持聯繫,但當年感覺很難忘。」
又過了2年,日本導演林海象改編社會案件「井口真理子命案」來台開拍《海鬼燈》,魏德聖進入劇組從製作助理做起,兼幫林海象開車,「他會跟我說一些他的拍攝想法,只是他母語日文,我母語中文,2人用英語聊有一搭沒一搭,其實深入互動機會不多。他與之後的楊德昌一樣,帶給我的都是比較啟蒙式的概念建立。」
隔年進入楊德昌《麻將》劇組時,魏德聖除了有跟戲經驗,也已經有錄影帶作品《夕顏》、16mm劇情片《對話三部》等拍攝經驗(也拿過金穗獎),才華開始綻放,識才的楊德昌也提拔魏德聖從場務、助導升任《麻將》副導。
談起這位人生導師,魏德聖口氣趨緩,「有人說楊導在片場像『暴君』,但他只是藝術家性格,為了自己想達到的內容極致追求,發現達不到時會發飆『為什麼達不到』,進而對演員、製作端講到生氣。」
到陳國富導演又不同了,當年陳國富本有意將美商投資的《雙瞳》交予魏德聖執導,但魏德聖自承未達氣候,即使如此,陳國富仍給掛名「策劃」的魏德聖極大空間。「他完全放手讓我處置,比如分鏡設定好再跟他討論,演員也由我初選第一波,現場執行拍攝也是,完全沒有限制我,當一個執行導演在用」,有別於楊德昌明確下達「我要這樣、你去做到」,陳國富作風偏「你做你要的、我做最後定奪。」
「跟戲,不是抱著去『學這個導演怎麼拍片』,而是在現場揣摩這個導演如何形塑出片場氛圍、完成想要的作品畫面。」
在楊德昌身邊受到極大啟發的魏德聖,初執導演筒拍攝的影片風格,卻沒有任何楊家班的影子。
沒有楊德昌影子,其實我蠻難過的
「從我1999年拍《七月天》到2008年《海角》,很多人問我『為什麼你從楊導身邊出來,作品風格卻跟他完全不同?』」,魏德聖苦笑「聽到這句話時,我真的蠻難過的」,
「很多也跟過楊德昌的朋友,如王維明、陳以文、姜秀瓊、楊順清,他們再怎麼樣,作品都會有楊德昌氣味,偏人文思考層面,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拍出來的就是沒他的風格。」
幸好,拍完《賽德克》送剪時,剪接師是陳博文,陳博文剪完《賽德克》的同時也剛在自己剪接課堂播放楊導《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邊跟同學講解時,課後偶然跟魏德聖聊到「我發現你跟楊導很像。」
這簡直成為魏德聖糾結多年的救贖。
「我嚇一跳,一直問他哪邊像?」魏德聖認為,外界怎麼說他都沒關係,但從陳博文嘴巴講出來就是不一樣,「陳老師不是一般人啊,他是1981年就幫楊德昌剪輯出道作品《1905年的冬天》,之後還協力剪了《牯嶺街》、《一一》等片的御用剪接師啊。」
當時陳博文向魏德聖說,同時看完《賽德克》與《牯嶺街》,發覺他們2個都很擅長「用環境創造角色」。「有的演員拍楊德昌電影,就是演得特別好,但他們演別人導的戲時,卻沒演出同樣水準。」對比影評,也常評述魏德聖電影找素人主演,但為什麼可以演這麼好,「不是他們底子厚,而是我們要創造出拍片氛圍,讓角色跟環境融在一起,不要讓觀眾覺得兩者格格不入,觀眾必須投入電影、忽略這是一個『表演』,最好認為正在看真實發生。」
在片場,魏德聖不是會罵演員的導演,「我不對演員生氣,只對沒準備好的工作人員生氣,演員被罵後心情容易影響表演。」對他而言,「演員」是一種平行合作關係,「演員不是導演的屬下,我需要他協助完成作品、他需要我們給機會。」
拍到2017年第四部長片《52 Hz I Love You》即將上映,魏德聖仍很難忘《海角》前超過6年沉潛、看報紙找工作的日子,「現在看到報紙就業版,那個感覺還是很清晰。」面對獨子逐漸長大,魏德聖也不怕兒子一樣立志進電影圈、又跑一遍當年懷才不遇流程。
「我會說『那你就去做、去試啊』,我不是那種要兒子人生按步驟1個個照做的父親」,魏德聖指出,從他父母開始,家庭教育風格便很自由,想學什麼就去學什麼。現在,他也只給念國三的兒子一個目標,「國中畢業前,告訴我『喜歡什麼』;同樣的,高中畢業告訴我『將來想做什麼』,就這樣。」
「我的教育背景是沒有被勉強的,所以即使擔心,我也不希望把高壓教育用在小孩身上。」魏德聖自承,作風如此開明有部分也是因為他拍電影為業。
電影教育學
「因為職業是拍電影,有機會接觸很多不一樣背景的人,像拍劇情片之前,我也因籌拍偏社會寫實片的《七月天》需要,有機會向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取材,慢慢有想法,所謂『教育』這東西真的不能勉強的」。
魏德聖也藉機在作品塞進不少社會意涵,希望電影對社會產生教育作用。
一直以來,他的作品恰巧都由多元族群的演員擔綱,從《海角》、《賽德克》、《KANO》都有漢人、日本人、原住民族等參演,新作的《52 Hz》演員也同樣有漢人、原住民元素。
「我沒有刻意要處理『族群和解』的主題暗喻,只是不希望觀眾在看電影時,一下就用『他是好人、她是壞人』的二律背反眼光分類。」
「我不會讓我的作品出現好人、壞人,就算《賽德克》中讓觀眾恨得牙癢癢、常辱罵毆打原住民的馬赫坡製材廠巡查『吉村克己』(松本實飾),為什麼他會這麼壞,我特意挑1個又瘦又小的演員也是原因,因為身材弱小,他不用這種張牙舞爪的相處方式,怎麼保護自己?」
沒有絕對好人、壞人
「跟人生一樣,角色都有好、壞兩面。」魏德聖希望,讓觀眾學習用人性去看角色,「再壞的時代都有好人,所以我的作品從《海角》到《52 Hz》,每個角色都有光明面、黑暗面,人不可能是永遠散發聖光或窮凶惡極的單一性格,『小奸小惡的好人』是很正常的,也是我最想傳達的正常人性。」
「就像《賽德克》角色『莫那·魯道』,年輕時霸氣、兇悍讓族人看不下去,但人生後段他隱忍30年、最後一口氣壓力爆發,讓觀眾理解他為妥協做出的讓步;另個角色『鐵木·瓦力斯』也是,觀眾反應他叛變,但他只是因為得在『保護族人』與『反抗日本』做出抉擇。每個角色都有必須妥協的難處,這都是人生的脈絡日常。」
曾經《海角七號》開拓台片全新風潮,但2016年台灣電影卻沒傳出太多好消息,除了票房未特別突出,2個月前甫落幕的金馬獎得獎數不如中、港也引發媒體群起撻伐「台片再度陷入低潮」,對此,魏德聖應答得雲淡風輕。
得獎是口味,入圍是本事
「『得獎與否』不要跟『低潮』劃上等號,台灣社會不該再這樣下去」,話鋒一轉,魏德聖反駁「為什麼不去看『台灣電影入圍這麼多項』這一點呢?我們比中國、香港電影入圍項目還多啊,為什麼不去稱讚台灣電影很強,為什麼要看最後得獎?」
「得獎是口味,入圍是本事,比本事,台灣強過別人,比口味,只是一時不符評審要的,不代表不傑出。不要用這種觀念去評斷台灣電影的品質,這對台灣電影很不公平。」
魏德聖類比,就像運動競賽,社會應該多加嘉勉拿到「精神總錦標」、「大隊接力」的隊伍,「我們只是在每個項目拿到第2名,但加總起來我們是第1名,為什麼一直看那些『100公尺第1名』之類的個人獎呢?為什麼不恭維團隊競賽第1名?而要推崇個人競賽第1名?為什麼我們不驕傲自己是入圍數第1名?」
語氣和緩的魏德聖難得激動,「功利主義不該一代代傳下去,去年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哪一部?奧斯卡最佳影片哪一部?所以第1名很重要嗎,連第1名是誰我們都不記得了,為什麼大家這麼在乎?」
「拍片最重要是開創社會價值,不是去追第1名,你也許會忘記2008年、2011年得獎名單,但不會忘記這兩年曾出現《海角》、《賽德克》2部電影。」「真的,我們太迷思於數字這類要素了。」
走鋼索的人
宛若一路走來,挑戰音樂類型電影《海角七號》(2008)、籌拍史上首見大型台片《賽德克·巴萊》(2011)、《KANO》(2014)、歌舞劇《52 Hz I Love You》(2017)等,魏德聖一直是開創國片類型、挑戰觀眾既有印象,踏在飄浮於過往社會定見上一條「新觀點」搖搖晃晃的走著——即使不確定能否抵達終點烏托邦——那個走鋼索的人。
撰文:陳怡杰 攝影:李昆翰 影音:羅佳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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