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東亞寫真年報2603年版》是日本同盟通信社出版的攝影集。同盟通信社是日本在1936年成立的媒體，具有強烈官方色彩，嗣後也在1945年隨著日本戰敗而遭解散。這裡的「2603年」是日本皇歷紀年，從公元前660年神武天皇即位開始起算，以示皇國歷史源遠流長。至於那一年是否真的有發生過這件事？只有天曉得。

在此，先不深究這個問題了。反正，以皇歷紀年的算法，2603年就是西元1943年。這一年，二戰血戰方殷。這本攝影集就是從官方角度展示日軍的戰果，以及「大東亞共榮圈」各個族群「欣欣向榮」的生活。除了照片之外，也有豐富的文字說明，和、漢、英三種文字並列，好讓東亞各族人民都能理解日本的強大。可以說，此書是日本以東亞人作為受眾的宣傳品。

今年，這本書的影印復刻本在臺灣重新出版。不用懷疑，它的內容應該會讓很多人感到政治不正確，我也不認同此書的立場。儘管如此，我還是看得興味盎然。我本來就很喜歡看跟自己立場相異、乃至於相反的作品，這有助於提醒我，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眼中，呈現出來的樣貌會有多麼不一樣。人生在世，如果都只看同溫層內的東西，久而久之，敏銳度就容易降低。對於律師而言，避免陷入這樣的退化狀態尤其重要。畢竟，律師就是在處理各種立場的對抗，必須要能跳脫自身立場來看事情。切換視角的能力，是這份工作的基本功。

除此之外，這本書之所以讓我覺得好看，還因為有種似曾相識的趣味。舉例而言，有關菲律賓戰役的照片，此書下了這樣的註解：

「躲在自由平等美名底下、肆行其無厭的剝削魔手的美國、向來所恃為侵略東洋牙城的菲列濱（菲律賓）、終於暴露出本體來、成為ABCD對日包圍陣的陰謀策源地，從軍事上經濟上施展種種的威嚇。」

在介紹汪精衛政權的章節中，則有這樣一段文字：

「『亞細亞是整個的』大東亞戰爭便是根據這一大理念、為建設亞細亞人的亞細亞而起的聖戰。昭和十六年十二月八日、以此日為期英美蘭四世紀以來侵略東亞的慾望便被掃滅、東亞民族待望著的『亞細亞人的亞細亞』隨著日軍得勝歡呼聲中降臨到十億人們的面前了。」

類似的措辭，我們當代人其實也不陌生。只要把名詞稍微改一改，這些文案完全可以讓另一個想要稱霸東亞的政權拿來使用。雖然說，前後兩個東亞帝國在社會治理的精緻度上相距甚遠，但在面對西方強權的時候，宣傳的方向仍然不會有太大差異。

這種相似性不是偶然。任何政權如果有稱霸東亞的野心，就會與覆蓋全球海洋的西方強權陷入敵對狀態，必須為「我為何要與西方強國為敵」尋找宣傳基礎。能拿來用的點，也不外乎就是那幾個：質疑西方自由主義的「虛偽性」、資本主義的「剝削性」、帝國主義的「霸權性」，諸如此類。

而且，為了強化自身取代西方列強的合理性，還必須建構涵蓋廣土眾民的大型共同體神話（像是什麼「東亞民族」之類），藉此向其他東亞人索求服從與認同。既然可供選擇的論述路徑有限，不同時代的不同政權，會作出類似的官宣，也就不足為奇了。

除了攻擊西方強權的邪惡之外，此書也對反抗日本的東亞人給予嚴厲譴責，像是對中華民國重慶政權，此書的形容如下：

「對成為英美走狗、陷無辜的民眾呻吟在焦土之中恬然不恥的重慶軍、大東亞內斷不允許其存在」

這段文字，跟某些大國攻擊別人「勾結域外勢力」可說如出一轍。這本書的意思大概可以歸結如下：「都是東亞人，怎麼不一起實現共榮圈？趕快低頭，東亞不就和平了嗎？你們這些人竟然甘為外部勢力的棋子，妨礙東亞民族的偉大復興，真是倒行逆施的亞奸！必將自取滅亡！」

當然，要讓人低頭，單單這樣以嘴砲文攻是不夠的，還要用真砲武嚇才行。這本書，充滿日軍四處攻城掠地的照片，勝利的足跡覆蓋印太各地，連在香港的入城式都有（還可以看到街上的保濟丸招牌），也算是保留了不少歷史畫面，不無存證之功。

對於我輩後人而言，這無非就是一份素材豐富的史料；但對時人而言，如果單看這本書，大概真的會覺得皇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不趕快投效皇國就是傻瓜。書上不是說了嗎：「一億必勝へ總蹶起」，人家都要大國崛起、打倒美帝了，還不快上車？

然而，這本書出版的時候，已經是1943年。事實上，早在1942年6月，日本帝國海軍在中途島就蒙受毀滅性的大敗，痛失四艘主力航空母艦，繼而又在瓜達康納爾島等地節節敗退，美國扣在日本脖子上的絞索已經越收越緊。但在此書中，這一切不利日本的資訊都不會出現，讀者只會看到皇軍有多麼勢不可擋，還可以瞻仰聯合艦隊司令長官山本五十六「胸懷勝算」的宣傳照。諷刺的是，就在此書出版當年四月，山本大將已遭美軍刺殺。

像這樣藉著片段資訊來操縱認知有沒有用？當然有用，不然當時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主動跟日本合作？這不是說所有合作者都是為了追逐個人利益，也不是說當時的各方反日勢力都一定比較良善（還真不見得）。然而，因為看好日本的「一億必勝」而下注的人無疑存在，而且很多。等到1945年，日本的口號從「一億必勝」變成「一億總玉碎」，而這些已經下注的人，處境就變得非常尷尬了。

後世之人有後見之明，不難看穿1943年的這本書在耍什麼把戲，但若置身當時，又要怎麼跟別人解釋此書不可信？書中有這麼多的照片、這麼豐富的說明，圖文並茂，豈能有假？你說日本充其量只能算是次級帝國主義，跟英美的實力相距太遠，闖禍有餘、稱霸不足，不論中間過程如何演變，日本帝國終將歸於破滅？「好啊，你拿出確切的證據啊？」

你拿不出來，對不對？所以說，身處1943年的你，終究還是很難阻止想去跟日本合作的人。不得不說，《大東亞寫真年報2603年版》真是一本精心打造的佳作。

※本文經作者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原標題為「認知作戰的佳作：《大東亞寫真年報2603年版》​」，原文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