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自以為失戀的作者。(圖片由作者提供)
十七八歲的我,體內的荷爾蒙分泌的最為旺盛。與同學們閒扯,沒兩句話就說到男女之間的事,談話內容欠文雅。其實都在瞎掰,我們同女性交談的經驗都極少。
上男子中學,每人傻愣愣的,見到漂亮女孩便面紅耳赤,神不守舍,張口結舌不能言,心中湧起連綿不斷的行樂圖來;慘綠少年的真實寫照。
當年有大批神父、牧師紛紛渡過海峽來到台灣,基督教、天主教一時在台灣發展興盛,禮拜天上教堂蔚為風氣,教堂裡可以遇到女孩子。每個星期日我都去台北市古亭區的天主教南堂;一開始熱心學拉丁文,不久便熟練的上台輔祭;拜苦路時在一旁誦念經文禱詞,因為神父覺得我發音標準;又參加唱經班,排在後方的低音部,壓著嗓門跟著吼幾聲。南堂的本堂老神父對我頗為器重。
不久老神父認為我可以領「堅振」禮了(Confirmation),先去同安街聖馬利諾修女院開設的堅振班上課。受洗成為天主教徒之後,表現良好才能接受「堅振」禮,更進一步堅定信仰。修女院的「堅振」課有十幾個學生,女生佔三分之二。
頭一天上課就被一位女郎深深吸引;她有一雙大眼睛、短頭髮、體態豐腴,聲音甜美,笑容甭提多迷人了。該怎麼辦,上去同她講話呀!下課時藉故和幾個女同學說笑,有一次大眼睛女郎對我點頭微笑,但是還沒有直接說上話。
「堅振班」上到一半的課程,修女老師要每位同學認一個「聖名」,領堅振禮之後,就得到多一位聖人的護佑。她很快地就選了露絲瑪莉(Rose Marie),班上其他的同學也都選好,我還在猶豫,總得選個與眾不同的名字吧!一再催促,就選了Claudius,修女說Claudius是歐洲中古時期天主教的聖人。可是這名字的正確發音不好掌握,班上有個講四川話的傢伙,把它讀作「格老子」,之後「格老子」就成為我的綽號。
露絲瑪莉是搭公共汽車來上課的,於是我不騎自行車了,搭乘與她同一路的公車。有一次車內擁擠,見到她困難的擠上來,夾在人堆裡額頭冒汗,我叫她:「露絲瑪莉,這邊有個座位。」
她推開兩邊的人走了過來,我起立讓位子給她,她笑的真美;心在噗通噗通的亂跳著,我們開始講話了。
之後我每次都陪著她搭車上下課,「堅振」班上的同學傳言:格老子盯上露絲瑪莉了,簡直是寸步不離。我不懂得怎麼追求女孩子,根本沒膽量提出約會的要求,只喜歡找機會同她閒扯幾句,偶爾逗笑了對方,那種成就感勝過一切。
好景不常,堅振學習班結束,與她沒有固定的見面機會了。那好辦,星期天早上有好幾台彌撒,我一早就去,總能等到她出現。每個禮拜三晚上有唱經班練習,露絲瑪莉通常不會缺席。
然而露絲瑪莉好像故意躲著我,望彌撒經常遲到,跪坐在後排,彌撒將要結束,回頭望去伊人已經離去。或是彌撒後她一個人跪著念玫瑰經,從側面看去:好一幅聖潔少女祈禱圖;要不然她就黏著神父問很多話,我站在不遠癡癡的等,老神父對我說:
「她要同我說點靈魂上的事哩!」
只得知趣地走開。
唱經班負責彈琴的女孩,瘦瘦高高,話很多,笑起來前仰後合的聲音尖銳,我們叫她「花腔女高音」,或「花腔」;她來自富貴家庭,和露絲瑪莉結為密友。每週三唱經班練唱,她們兩個一塊坐私家汽車來去。我的那個陪同搭乘公車招數,已無用武之地。
有一次唱經班練唱剛結束,花腔和露絲瑪莉正要上私家汽車,我搶在她們前面說:
「我有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你們要不要聽?」
花腔有興趣的連連點頭,我比手畫腳地說了那個笑話,花腔笑彎了腰,露絲瑪莉不耐煩的略略皺起眉頭,似笑非笑,摧她上車。
怎麼回事?我講笑話挺有名的。某年天主教夏令營同樂晚會,我穿上長袍上台說相聲,我說:「說個謎語給你猜猜!」捧哏的小剛回答:「您說。」我以兩手作撕拉狀,說:「刺啦!」「喔!就沒啦?這個猜不著。」「我炸了根油條。」台下笑成一片。「還有一個謎語。」「請說。」「刺啦!」「怎麼還是它?」「我又炸了一根油條。」
觀眾都笑的前仰後合,捏住了大家的那根笑筋,之後無論講什麼他們都笑得喘不過氣來。為什麼露絲瑪莉不欣賞我的幽默感?
某日小剛在教堂前叫我:「格老子!有人告訴我,老神父說你老在公共汽車站堵露絲瑪莉,然後哈哈大笑。」
「老神父知道這麼多?」
「可能是她在辦告解的時候講的。」
「可是告解亭裡說的事不能傳出來的呀!」
「誰知道呢?」
怕什麼,我又沒做違犯十誡的事。這也難說,我常有個幻想:與露絲瑪莉享受同床共枕之樂,真是褻瀆!偶爾起個「意淫」,也算犯了十誡第六條的邪淫罪?
曾經聽某位神父說過:
「你心中想那個事,雖然沒有做也算犯了罪!」
邪淫屬於大罪,犯大罪是要下地獄的。地獄中的「永火」比世間的火厲害多了;「永火」燒起來的疼痛,就如同真火與紙上畫的火之間的區別,簡直無法想像。可是我始終沒有向神父告解,講與露絲瑪莉行其好事的意淫之念,這項「邪淫」罪只私屬於我和露絲瑪莉。
我毫不氣餒,繼續向伊人表達仰慕,經常也只能和她打個照面說兩句話,或在教堂內默默地看著她虔誠的望彌撒、隨著琴聲與大家唱起「耶穌矜憐我等」,側面靜觀露絲瑪莉唱聖詩,她嘴唇一開一合特別性感,誘惑死人的,如果我能湊過去與她做唇與唇的接觸,然後----。啊!褻瀆、褻瀆。
西門町某首輪電影院正上映霍華基爾(Howard Keel)主演的歌舞片:Rose Marie;片中有主題曲:「露絲瑪莉我愛妳」(Rose Marie I love you),唱的震撼人心,動聽之極。我看了兩遍,都是自己一個人去的。曾經試著邀她一同去看這部電影,生平頭一次約女孩子,挫敗而返。但是我把這首主題曲練熟了,想著終究有一天,會在她面前充滿激情的唱起來。
老神父約我單獨談話;心中忐忑不安,他知道了我的那個邪淫之念?老神父不斷誇獎我近來表現好,全世界有好幾億天主教徒,梵諦岡教廷需要很多年輕人來奉獻;你感覺到天主的召喚了嗎?「聖召」是嚴肅的,你好好的想一想。受寵若驚,要我進修道院、念神學、以後當神父做彌撒?我頻頻點頭,答應回去認真的考慮。
「根本用不著考慮,我們天天胡說八道,你每隔十五分鐘就講那件事,也配去當洋和尚?」小剛說。
話說得沒錯,我穿上大袍子做彌撒,舉起聖杯,閉上眼睛朝著十字架默禱,冥冥之中腦海出現一幅與露絲瑪莉做著傳宗接代的行樂圗,歡暢不止;這像話嗎?在告解亭向老神父說,我靈魂上的問題多,還沒有感應到有聖召。老神父要我謹守十誡,認真的做一名天主教徒,聖召隨時會到來。
最醜陋的一幕終於來臨。那次唱經班練唱結束,我快步追上她倆:「我又有一個很好笑的笑話----。」
露絲瑪莉突然扭過頭來一臉慍色,提高了嗓門:
「我不要聽你的什麼笑話,不要聽、不要聽,別再纏著我好不好?」
說完大踏步的走開。我登時楞在那兒無地自容,四周有好多唱詩班的團員,個個瞪著大眼看。花腔過來在我耳邊輕輕說:「別在意,她今天的心情特別不好。」
然後她小跑著追上露絲瑪莉。
罷了,罷了!我洩氣洩到了盡頭,有如虛脫,靠著牆佇立,無法動彈。小剛負責收拾會場,很晚才離開教堂,見到我歪著頭倚牆而立,過來問:
「你是怎麼了?」我順著牆沿一屁股坐到地上。
小剛建議必須寫封信給她,把我真摯的愛戀之意詳細說清楚,也算有個了斷。我洋洋灑灑寫了七頁的傾心告白,字跡工整,不是吹牛的,自覺它是一篇辭情並茂的佳作。事隔多年,現在一句也記不得了。
等回信是最難耐的煎熬,每日神不守舍,她要是根本不回信,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去?三個禮拜之後我接到她的回信,迫不及待的要打開,且慢,不能把信封扯破了,小心翼翼地拆著;一張紙,寫了不到四分之三頁;內容全無意外,她不能接受我的追求,最後有句鼓勵的話:「希望你做一盞十字街頭的明燈」。
買了三瓶紅露酒,我叫小剛過來。小剛進門就問:
「幹嘛要喝酒?」
「我失戀了。」
「扯淡,你連她的手都沒碰過,失個什麼屁戀?」
小剛嫌紅露酒的味道苦,我獨自喝完三瓶,反覆唱「露絲瑪莉我愛你」主題曲中的一句:「有時候我希望我從來沒見過你---。」(Sometimes I wish I've never met you)唱的很難聽;又頻頻的說:「我要做十字街頭的明燈。」
紅露酒的反應強烈,喝醉了之後渾身燥熱,嘔吐、頭部劇痛。後院有一石頭圓桌,我赤膊趴在石桌的桌面上,嗷嗷地發出獸性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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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一
參加了台大話劇社,演過好幾齣話劇,自己以為有點知名度了。可不是,有一次排戲,幾個大一女生在旁邊指指點點。一位過來問:
「你就是王正方嗎?」
「是我,你們看過我上次演的〈慳吝人〉?」
「沒有,我們都讀過你寫的情書,滿精彩的。」
她們是露絲瑪莉的高中同學,我寫的那封告白信,曾被廣為傳閱,有人把七頁信紙貼在佈告欄上。哎唷!原來出的是這樣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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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二
數十年後,在紐約市籌備一部新電影的首映會,辦公室亂糟糟忙到翻天。秘書大聲叫我聽電話,拿起話筒哈囉了幾次,對方不說話,然後傳來:
「喂,格老子,我是露絲瑪莉。」
「啊!太意外了,你怎麼有我的電話?」
「哎呀!你是名人了,宣傳做的那麼大,我住在加州,打電話來恭喜,祝賀你的新電影。」
久違了露絲瑪莉,真感謝妳的祝福,談了好一會兒,我說:「下次到了加州一定去找你。」
放下電話,遺憾沒時間多聊,然而這是我們講話最久的一次。歲月磋跎,再也沒有見到她。
我想我還能唱「Rose Marie I love you」那首歌,只是從來不曾當眾表演過。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