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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頭看一年前病毒怎麼蹂躪和壯大紐約 

李濠仲 2021年05月23日 07:00:00
病毒迄今怎麼發生仍是一團迷霧,但紐約人至少能試著不去怨懟隨它而來的窘迫和不便。(湯森路透)

病毒迄今怎麼發生仍是一團迷霧,但紐約人至少能試著不去怨懟隨它而來的窘迫和不便。(湯森路透)

為了遏止一發不可收拾的COVID-19擴散,紐約官方火速按下「暫停鍵」(2020年三月),主要步驟如下:三月十三日,全紐約市公立學校全面停課;三月十八日,紐約州所有非必要勞動人力僅准許百分之五十的員工出門上班;三月十九日,一舉提升到百分之七十五非必要勞動人力居家工作;三月二十日,除了醫療和民生必需行業,所有人都得在家上班。連續幾天加重力道,旋即進入最後底線的行政禁令,擴及程度不斷提升,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不要讓人和人繼續頻繁接觸。紐約各大小企業、公司一開始為了調配非常時期的員工輪值班表,還顯得有些手忙腳亂,結果白忙一場,因為很快的絕大多數人根本不用再進辦公室。

 

官方對禁令的用語,一開始出現的是傳統上用於戰爭狀態或核災發生時的「居家庇護」(Shelter in place),好巧不巧,病毒來襲之前,美國才上映了一部以曼哈頓為背景的警匪電影《爆走曼哈頓》(21 Bridges),電影裡紐約市警察為了抓捕歹徒,於是把曼哈頓聯外的二十一條橋全封鎖了,片中場景之一是時報廣場的一面電視牆,那時牆上驚鴻一瞥出現警方緊急宣布「Manhattan Lockdown……」(封鎖曼哈頓)。回溯這一幕,原來紐約現實中的遭遇可以比電影情節更具戲劇張力。

 

但可能是「居家庇護」用詞一下子被詮釋過度,大家以為先一步發生在中國武漢的封城將在紐約上演,紐約州長古莫才趕緊自創「紐約暫停」(New York on PAUSE)這個帶點時髦味道的禁令字眼,意思是離「真正的關機(封城)」還有一段距離。這段居家防疫的日子,紐約人實際上也的確還不到寸步難行的地步,但對於全城轉瞬之間天翻地覆的改變,且顯然將留下重重後遺症,則一點也不需要懷疑。

 

在百分之百非必要勞動人力居家工作禁令宣布之前,家裡兩個孩子已經因為學校停課,和我一起足不出戶整整一個星期,幸好家中有個機警的女主人,包括口罩、消毒用品和三餐食材,她都已在紐約尚未發現第一個COVID-19病例時,就聞風陸續買入備用。當時我還笑她的「超前布署」果然充分發揮了典型處女座特質,沒想到我們才剛剛將這些物資依序放入半大不小的儲藏室,便立刻又翻出來全數派上用場,我們全家於是都很感謝她的先見之明。

 

再冷靜理性的社會也難免恐慌

 

直到我們開始消耗先期儲備的物資,鄰近住家的COSTCO大賣場已是天天人滿為患,停車場排隊進場的車陣可以長達數百公尺,曼哈頓市區很多超市裡的家庭必備用品也都一夕間遭掃購一空。貨架上,符合當地人日常食材的蔬菜、水果和肉品非常搶手,尤其奶蛋的補貨需求更是空前急迫。

 

更別提華人超市之前一度出現的屯積米糧人潮,雖然紐約民生物資充裕,但病毒氛圍下造成一時的恐慌性消費,再怎麼冷靜理性的社會也是在所難免。

 

所謂「非必要勞動者」,就是除了提供民生必需品的超市、醫院、診所、大眾運輸、郵局、快遞和加油站,或是外賣餐廳的工作人員之外,所有人都不得再外出工作,這當然是為了降低群聚造成的病毒傳染風險,情非得已才祭出在紐約史無前例的人我隔絕措施。禁令後的第一個週末日,終年人山人海,車流擁擠,喧囂壓迫到讓人幾乎要喘不過氣的曼哈頓,倏忽就變成了一座悠悠哉哉的大空城,突然感覺到大事不妙的紐約人,往後幾天幾乎都躲在家裡觀望著局勢將如何演變,猜想後頭是不是還會有更大的災難發生。

 

這樣的低壓氣氛,即使三月底的中央公園有幾天出現了難得的風和日麗,綠油油草地上空蕩蕩的景象,倒只顯得蕭瑟。美國影星威爾.史密斯主演的《我是傳奇》(I Am Legend),就是以紐約為背景的大規模病毒感染科幻片,一部二○○七年上映的電影,竟成了十餘年後的預言。人類不是沒有編撰可能遇上災變的本事,差別在於回到現實生活裡,任誰都無法從簡化的劇情中找出解決之道,也從來沒有真正出現一位能夠力挽狂瀾的救世英雄。

 

當絕大多數人都得在最短時間內,盡可能快速摸索出一套封閉社交的生活方式,我相信所有經歷這場波折的紐約客,馬上就領悟到這並不是某個額外賺到的假期或家庭團聚時刻,尤其當紐約市、紐約州相繼宣布學生的停課時間將延長至整個學期,無論是失業在家,還是尚需居家工作的家長聽了皆是欲哭無淚。每天看著新聞報導中不斷攀升的COVID-19感染確診數字,殆無疑義,它就是一場毫無僥倖可能的長期抗戰。美國各州的病例數示意圖雖然顏色深淺有別,也唯獨紐約州一馬當先情勢急轉直下,尤其紐約市幾乎是一夕間顏色就全面翻成疫情最慘烈的暗紅,官方之前每一項針對疫情的悲觀預告,結果沒有一項是在嚇唬民眾。

 

紐約市幾乎是一夕間就全面翻成疫情最慘烈一區。(攝影:李濠仲)

 

變調的日常生活

 

當我們以為已歷經了一場漫長的居家防疫期,再次翻看牆上高掛的月曆,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也不過發生了幾天而已。這是全城禁令後普遍會有的反應。在行動嚴格受限的空間下,一個人對時間的概念也會開始變得模糊。你心想著自己總算順利進入非常時期的防疫生活模式,回頭一望,你居然快忘了這種日子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或者進展了多久,稍一閃神,就會不慎掉入一種日後無止盡,前期無起始的空洞狀態。除非不斷回溯自己行事曆上當初特別標注的日期,否則當行動僅能局限在單一空間,一個人的生理時鐘,也很容易出現混淆,到頭來就不只是孩子會問你今天是星期幾,連大人也會搞混了今夕是何夕。

 

怪只怪COVID-19太讓人捉摸不定,而且傳染力顯然強過之前在美國造成全境擴散的流感,不只使得居家工作成了必要舉措,若沒有配合人我之間的「安全社交距離」,則防疫效果也將事倍功半。而「安全社交距離」(人和人距離六呎/一八○公分)或許才是防疫期間最辛苦的一環。這代表著你即使能外出,但除了採買民生用品,之外什麼也做不了,不能和朋友相約去球場打籃球,不能去電影院看電影,不能外出去看球賽,不能帶孩子去動物園、去遊樂場,百老匯大大小小音樂劇全關了,連和親朋好友間的聚會也都全部取消,就連公園裡的兒童遊戲區,也被黃色警示條纏繞得像是一處處犯罪現場。在這些隔離禁令之下,等於更作實了紐約客給人冷漠、疏離的刻板印象。

 

就在嚴格執行居家防疫,廣播、電視不斷呼籲要保持「安全社交距離」的同時,許多仍營業中的超市,先是在收銀臺前一部推車的距離外貼上紅色等待線,各大賣場也相繼執行人和人間隔六呎間距,不僅限制入場人數,結帳時還會要求消費者必須根據腳下劃設的站立區間排隊結帳。隨著疫情不斷惡化,感染確診人數像是失去理智的飆升,我們出門採買補貨的壓力也就愈大。從初期未戴口罩出門,頂多謹慎行事,回家趕快洗手,直到同時戴著帽子、口罩、護目鏡和拋棄式手套外出,因為心理壓力促成的防疫工事大幅度改變,轉折也不過發生在短短幾天之內而已。

 

外出不只是全副武裝自我保護,我們甚至還會把每一件從商店架上取下的物品,回家再用含有雙氧水的紙巾勤快地擦拭它的每一面、每一角,非搭乘電梯不可,則會用酒精棉片消毒可能觸碰到的每一顆按鈕,最多情況是寧可氣喘呼呼在樓梯間爬上爬下。開車出門一趟,下車前總記得再把車上每個手指頭接觸過的地方再擦過、消毒一遍,每回我戴著拋棄式手套做這些事的時候,都會苦中作樂,跟太太開玩笑說自己好像「才剛幹完一票」。然而此時此刻,紐約各醫院正有數十萬人確診,數萬人死亡,那已不只是負責救治的醫護人員才會感受到的沉重無力感。當紐約州長古莫不斷警告紐約各醫院的呼吸器很快就將使用殆盡時,沒有誰會再把我做的那些自我保護措施當成歇斯底里。

 

紐約一瞬間全城都停了下來,多數人的社交活動也迅速歸零,但很多新的家庭勞務工作又都是在短短一兩週內,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踵而來,讓很多家庭面臨了比「暫停」之前更加忙碌的生活。居家工作是一回事,那段時間,家裡有學齡孩童的父母,還得一一充當起孩子們的臨時教師,儘管校方很快就架設了線上教學系統,但年齡稍低的孩子多數時間仍得由父母陪伴進行。我們從此都對學校老師平日的教學技能佩服得五體投地,百分之百相信教育絕對是一項高超的專業,把孩子送去學校,也從來不只是為了換得家長一天之內難得的喘息空間而已。

 

病毒侵襲下,縱然幸運逃過一劫沒有染病,很多人的日常生活節奏也全都大亂,但孩子們失去的恐怕比大人更多,不只是不能再去公園玩耍,還被硬生生阻斷了對他們至為重要的群體學習,那是爸爸媽媽再怎麼想以Youtube上的簡易烘焙影片、畫圖或唱歌跳舞從旁協助也補不回來的社交功課。至於直播線上教學,家長們或者還得要在課程開始前稍微打理一下狼狽不堪的自己,快速地把客廳、房間收拾乾淨,把所有不宜在鏡頭前曝光的衣服、鞋子、襪子和私密衣物全都塞到櫥櫃裡頭,我相信大女兒那位每日翻新製播教學影片的老師,能夠週一到週五以不重複的衣飾穿著登場,也是基於同樣的道理。總之,那時無論留在室內還是走出室外,都經常讓人感到進退失據,過程中笑淚交織,也間雜著生活細節上幾許無奈的荒謬。

 

病毒侵襲下,縱然幸運逃過一劫沒有染病,很多人的日常生活節奏也全都大亂。(攝影:李濠仲)

 

病毒給自己上了一課

 

許多家庭面臨的不便和難熬,我們一家四口大致也有相同的遭遇。孩子的作息漸漸脫離往常的秩序。起床、吃早餐、線上學習、午餐、寫功課、遊戲、看卡通、畫圖、玩玩具、盥洗、晚餐、彈鋼琴、收拾玩具、刷牙、睡前故事,制式化的照表操課,無不為了盡可能確保她們仍在吸收新知,又或者純粹打發時間也好,連五歲小女兒終於學會綁鞋帶都讓我們覺得相當有成就感。而我們卻仍必須在陪伴她們的同時,竭盡所能用自己殘餘的體力和精神,勉為繼續負起個人工作和家務上的雙重責任。但首先是那些呆板的課表已填補不了孩子對這世界旺盛的好奇心,對彼此來說,所有努力最終都淪為一連串索然無味的例行公事。

 

稍微值得安慰的,或許是這一路下來,也不全都只見家庭的額外負擔,每隔一段時間,如果外頭天候尚可,我們總能得空選定一處人煙罕至的公園綠地,一家相偕隨意信步其間,已略知時局輕重的孩子們也終於不再沿途吵著要買糖果和冰淇淋,反而能純粹地滿足於在石子路或草地上來回奔跑。紐約物慾橫流,連專屬兒童的消費市場都非常可觀,從春夏秋冬四季變換的衣物到各式主題玩具,配合年頭到年尾慶賀不完的特殊節日,對很多家庭的實際意義,就是一張張數不清的兒童類項目消費清單。這一回,首先因為COVID-19緣故,四月中本該大肆慶祝的復活節便收斂了不少,兩個孩子一前一後的生日派對,也改為一家四口簡單度過,當然,兩女兒生日願望之一,不約而同都是希望這場病毒風暴趕快過去。

 

「New York on PAUSE」為紐約客額外給出了一道人生課題,內容或深或淺,名為「暫停」狀態,卻又將人和人之間所能遇到的生老病死、日常百態,瞬間高壓濃縮並注入城市中的每個家庭、每個角落,讓大家自己去找出應對它最適切的答案。沒有人會感謝COVID-19為自己增添這一段艱辛的體驗,更何況它究竟從何而來,怎麼發生,仍是一團迷霧,但我相信至少能試著不去怨懟隨它而來的窘迫和不便,不讓病毒造成的身體健康威脅,變異而為損及人心的魔咒。

 

※文章摘自《紐約暫停記New York on PAUSE》第二章-病毒丟給紐約客的人生課題/春山出版/作者為《上報》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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