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樂征伐：一幟喪邦的虛與實

本月中旬，Netflix熱播泰劇「轉學來的女生」在臉書貼出感謝觀眾支持的貼文，資訊圖表以各國感謝語配上對應旗幟，由於港台觀看數並列第三，列表也包含代表港台觀眾的紫荊花旗和青白紅旗，即便中國尚無Netflix服務並無貢獻點閱量，還是意料之外地引發中國網民涉獨批評。

無獨有偶，就在本次爭議一年前，另一部泰劇《假偶天成》主角Bright和女友nnevvy在Instagram中國女孩風格－台灣女孩風格的互動留言被翻出，引發中國網民大舉撻伐。相隔一年的兩部泰劇泛起的波瀾都是近五年中國「涉獨獵巫」的箭靶，從萬豪、蘋果、美聯航等商業公司到曼布克國際獎、坎城影展等國際藝文活動主辦單位，一言一行莫不是中國網民的檢視對象，批評不怕過分，矯枉必須過正，網民深文周納、群起攻之，代言明星也亦步亦趨杯葛、割席，務求外企校準對齊，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正名風潮化隱為顯、頓趨濃烈，有必要做一番解剖和回溯「獵巫·正名」循環背後的虛與實。

無事生非的政治正確

兩岸三地作為異質的政經實體，各有不同的價格標準、保固政策和法律體系，企業自然相對應施行不同的在地化策略，當然需要並列表記，純屬正當而便捷的商業運營行為，無需意識形態來橫插一腳。況且，並列標記無關主權與否，作為非合併建制領土的關島、波多黎各都不是Sovereign State，也都經常和美國並列出現，連州旗和星條旗並列的情況也不鮮見，即便存在單一制和複合制、授權與分權之別，也不能將傳統單一制的差序思維絕對化以己度人，把任何與本國慣常表述有異的情況都視作敵方發起的文宣攻勢。

台海兩岸論述林林總總、見仁見智，都存在「現狀」與「解決方案」兩層，「解決方案」源於「現狀」又高於「現狀」，分別屬於「實然」和「實然」的範疇，二者不應該混為一談。不同於政府和國際組織，企業以盈利最大化為目的，天然奉行價值中立，表列表記並不意味著任何對於國際法主體的一種判斷或者是作為國際法主體的一種變更，即主觀上沒有變更兩岸三地現狀的意圖，客觀上亦無產生變更現狀的效果，僅僅依據現狀描述和標示兩岸三地是各自擁有不同市場和法律秩序，就被解讀為否定一中聯結，刻意挖掘出本不涉及的「分離意味」，使涉事企業掉進中國方面所建構的話語陷阱，以此完成稻草人論證。

從事實和現狀面看來，異質實體並列表記是一種狀態的描述，不摻雜任何的價值導向和政治立場，亦不涉及身份與認同問題，但在極重宣教，從不奉行價值中立，價值判斷先於事實判斷，不區分觀點和事實、應然和實然、國際政治和藝文經貿、民主議題與統獨議題、煽動言論與正當言論範疇的中國官民看來，平常無奇的並列表記就「理所當然」成了對主權完整性的拆解，外企和外資未曾料到奉行國際慣例會觸動天朝禮制，但在廣袤市場和模糊的《廣告法》條文 註更多中國廣告法第九條第四項載明「廣告不得損害國家的尊嚴或利益」，但何謂與何以「損害國家尊嚴或利益」欠缺具體的解釋與說明，遂可以因勢自由裁量。威壓下也只能「服利不服理」地糾正偏離正軌的表達，以此彌合宏大敘事與務實策略的裂隙。

以市場為後盾要求外資企業遵守獨樹一幟的清規戒律和繁文縟節已經成為中國版的政治正確和取消文化，猶如一個無處不在的審查機制，監控著企業或名流的一言一行，和美國關照弱勢群體的利益訴求，規避歧視、侮辱和冒犯色彩稱謂不同，中國奉為圭臬的「政治正確」以「國族符號」而非「反歧視」為核心——版圖、元首、英雄、國體、反帝反殖——保證不受侵犯的不再是弱勢群體而是「國家主權」這一抽象概念。

主權還是禮爭？

網民用扁平化和標籤化的視角看待差異，萬川歸海般地歸結於「沒有商量餘地」的「主權問題」，主權一詞在簡中語境的地心引力中由實向虛，不幸偏轉為替代思考、大義凜然的國家神話，其實「神聖、絕對、至高、不可分割」的主權絕對論早已過時，卻仍被當作不可批判的真理教條來揮舞，近年中國網民對外界不同的港台表述反應激烈，仔細辨析統獨糾葛中網民的價值座標，言之鑿鑿、日趨零和的「底線」還不是字面上的主權，而是傳統的名分秩序論和大一統觀念。

維護主權和領土完整更像後期正當性的塗飾，而捍衛禮制才更接近於本源性的衝動。中國存在著獨特的以「禮」作為自身的合法性建構論證的思維慣性，「禮」既作為不同層級社會成員對應的行為規範，更是作為一種等差秩序存在，對於違背了禮制的情況，輕則被譴責，重則招致征伐，以此捍衛社會差等和序列。

從「禮」的主軸便引申出來的「正名」觀念，即釐清和回復禮樂與名分的對應關係，名分反映禮儀秩序，將正名作為手段作為拱衛禮所象徵的等差秩序，而禮崩樂壞則代表原有等級符號體系被顛覆，季氏僭越周禮「八佾舞於庭」，孔子謂之「是可忍，孰不可忍？」，外資將中港台並列表記中國網民與官媒則回以「主權不容挑戰和觸犯」的表態，二者維護既定的秩序名分的邏輯何等相似！

並列標記之所以會被中國官民方面視作對天朝禮治的嚴重偏離，是因為「並列」依「邏輯」推導出港台與中國對等，另立中央的對等暗示危及「內部」統治秩序，即便未發生現狀的改變，對素來注重宣傳的中共在觀念層面就會防微杜漸，防止從經貿場合暗度陳倉日後跨界至外交場合訴求對等，因此才會對正常的在地化表示自我構建出的分裂想像。

而中國獨樹一幟的涉台宣傳用語正是建構了一套等級符號體系，將形形色色的涉台表意活動納入到「中央對地方的上下主從」規範秩序中，一切要做到以昭身份。過去在市場績效掛帥下，名分秩序論逐漸淡化，近年隨著地緣政治板塊位移逐漸升溫，對於國際場合的名分問題日益關切，兩岸不僅在外交場合是零合博弈，在商貿藝文近年也延申適用排他性原則，「必也正名乎」，以市場份額夯實港台的差序稱謂。

「獵巫正名」循環不會停止

除了等差秩序外，大一統的觀念也是認定並列表記逾矩的另一觀念基礎。和許多國家不同的是，中國只允許的五星旗的存在，除港澳特區的紫荊花旗和白蓮花旗外，其他行政區劃均被禁止製作和使用本地旗徽。這種一統的制度與觀念旨在透過打破小共同體的外殼，強化中央集權的國家權力對天下全國一盤棋式的強制性整合，在地的認同意識會被視作單一完整國家意識的阻力而遭遏制，「統一」的過程也是不斷均質和趨同的過程。

這種中央集權的慣性成為中國網民的集體無意識，對齊整與統屬觀念有著獨特的偏執，對離心的符號則有著天然的警惕，任何獨特性的表示都是遲早被國家力量入場弭平的對象，對於旗幟這樣鮮明的象徵物更是如臨大敵，將潛在的離心因素有效控制，確保中央權威不受削弱，標示兩岸三地分別的資訊圖表遂平添波瀾。

統獨獵巫的表像背後是複歸的名分秩序論和大一統觀念，在佔領輿論陣地的思想統御下，中國以自己為唯一正確的價值座標，其餘的種種表述自然落在錯誤範疇，即便輔以「常識性的科普」如ISO 3166標準、State/Country/Nation的意涵差別、國際行為主體延伸至國際組織、跨國公司、城市及個人等常識普及，外企的廣告文宣中的勢必仍將籠罩在涉獨的疑慮和陰影下，循名責實、專事枝節的「獵巫·正名」循環仍不會停止。

※作者為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