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馬努斯島獄第一手觀察《沒朋友,只有山》。(Pixabay)
在遠離P隧道的監獄東側,靠近與海岸相接的圍牆處,還有些延伸建物。有一棟殘破的建築,牆壁滿是破洞和裂縫,破洞像是用鐵鎚猛力打穿崩解的牆壁造成的,整個牆面的坑坑洞洞呈棋盤格般分布。這棟建築有個人字屋頂和四間房。
房間內部及所有外牆都畫滿卡通圖畫,似乎是為了吸引幼兒設計的。圖畫有黑色斑點的乳牛;淘氣的大象,長長的鼻子跨越每塊崩解的牆面;雄糾糾的獅子尾巴被其中一個洞遮住,不過你若循著線條定睛細看,就會發現尾巴其實穿出了洞外。幾棵歪歪扭扭的樹雖然枝幹彎折,但結滿了鮮紅果實和蘋果花。幾張臉孔分別掛著媽咪、爹地、背書包的孩子們的笑容。媽咪戴眼鏡,爹地蓄著不成比例的大鬍子。還有以不同顏色寫成的英文字母。有一幅畫描繪飛翔的鳥群,鳥兒飛在所有壁畫的最高處,接近屋頂。還有一隻身形頎長的白色鸛鳥,顏色變得黯沉。這裡似乎是前一批監禁家庭的小孩上課的地方。但現在有一群新的斯里蘭卡被囚難民住在裡面。
這個空間體現了澳洲的遺緒及其歷史的主要特徵。此處即是澳洲本身,此地即是澳大利亞。人們對廢墟總是有著不可思議的懷舊之情。懷舊感的源頭曖昧不明,就如同置身雜草叢生、老鴉群棲的荒廢墓園容易喚起某種情緒。你只要在這些空曠昏暗的房間待上一小段時間,稍微環顧四周,瞥瞥天花板和暗角,就能精確了解建築的結構。牆上的畫流露出一股幼兒園的氣息,圖畫在朽壞,但仍保有某種傷感。關於逝去生活的傷感。一種在建築之前相形薄弱但無可否認的情感,一種在巨大的死亡感之前如此微渺的生命感。
這棟建築最初肯定不是為了讓一群人居住而設計的。看起來頂多是戰場上軍隊駐地的小衛兵室。它與P隧道一樣都是類似兵營的倉庫建築,而這麼說是有理據的。一九五〇年代澳洲強占了一大塊原為濃密叢林的土地。他們摧毀了叢林,繼之興建大規模的兵營。早在這個地區改建為奧斯卡監獄前,它曾作為海軍軍官休閒時打棒球的場地。這些房間恐怕是五〇年代幾十個士兵在一、兩天內急就章建成的。
這些房間宛如一座螞蟻窩,除了四個主要房間之外,還有位在其他區的幾個草草建成的房間。有幾間房配有瘦窄的木門,內有僅容得下一名中等身高者的睡眠空間、垂直嵌入牆壁的棺材,沒有任何窗戶,連接天花板的牆壁也不足正常高度。或許這寥寥數間房暗藏著自身的祕密,因為它們完全鎖死了。或許房子裡埋葬著太多苦澀的回憶,最後一個鎖門的人索性將鑰匙仍到圍牆外焦躁不安的海洋深處,徒留永不歇止的浪濤聲。
死者的房間
黑暗的房間
大量的棺木
腐敗的氣味
狗屍的氣味。
這些房間只是一系列建物的一部分。它們的圍欄緊臨大海,還有其他以藍色床單圍起的較小區域。有幾名蘇丹人將許多條床單纏繞在兩根支撐新建臨時屋頂的柱子上,臨時屋頂與原建築結構相連;他們弄了一個像是羊棚的房間。房裡臭如糞坑,因為水泥地面坑坑窪窪,露出潮溼的土壤……腐敗的土壤味又混合了被囚難民可怕的呼吸異味。除了兩種噁心氣味產生的化學混合之外,還要加上通過房間旁邊的汙水槽散發的惡臭。
空氣窒悶不堪,住垃圾堆都比這個地方好聞。起碼在垃圾堆頂總有一兩道清新微風吹過,或新的垃圾帶來不同的味道。但豬舍的惡臭是腐敗的、有毒的,一陣暈眩錯亂直衝我的腦際。
惡臭籠罩引來蚊子大軍聚集,畢竟蚊子除了定時集合之外也沒別的事情好忙。至於我,我寧可躲進自己的房間,才不想盯著一大群細小但凶殘的蚊子,呼吸糞臭居多的空氣。夜裡,我在自己房間的庇護下,緊抱枕頭。
再過去幾公尺,就是建有人字形屋頂的廁所。更精確來說,其實是幾年前棄置此處的現成木造小隔間。整座廁所約有十間小隔間,其中幾間沒有門,或者說,許多都經久腐朽掉了。潮溼的廁所區儼然成為藻類培養室,整塊地方都變成綠色。
廁所地板永遠處於尿液淹至腳踝的狀態。廁間實在太髒,如廁區沿地面延伸了好幾公尺。人類的毒液滲進周圍的土壤,浸透各種植物欣欣向榮生長的空間。你甚至必須先穿越高及腰部的濃密草叢才能進到廁所區域。
好幾次,我看見房間鄰近廁所區的被囚者半夜在草木間小便。他們寧願在樹叢裡找個舒服位置,趁著夜深人靜迅速幾個動作解放。有空位時,信步邁向廁所區,站定位後,快速環顧四周,一旦確定附近沒人,立刻就地撒在植物叢裡。從開始撒尿到拉上褲子中間這段時間,謹慎檢查周圍的動作至關重要,以免被人發現。脖子可就辛苦了:若要充分保持警戒,頭部必須三百六十度來回轉動,轉動過程中肌肉還得朝不同方向暫停幾秒鐘。
這種如廁形式──亦即,在人滿為患且廁所骯髒至極的監獄裡,半夜在大自然的簇擁下撒尿──堪稱樂事一樁。自由和緊張同時引發了心情的雀躍,並且伴隨著洩洪的解放感。這種解放小確幸一方面來自於如廁行為本身的滿足,另一方面則與違抗監獄的空間規訓、不需被迫在重重困難中如廁有關。在草叢撒尿完全不成問題,只需善用脖頸肌肉,迅速行動,集中精神瞄準空處,別弄溼褲子即可。
這美妙的解放感足以令人心曠神怡,安心回房。假如被囚者知道沒人會突然從廁所後面冒出,這一路便舒坦妥當。但若有獄警的目光瞥來,情況就大不相同,只消看上一眼,立刻忐忑難安。遇上這種情形,有自信的人可能會若無其事,不去左顧右盼,繼續把事辦完。然而,感到尷尬的人會想終止整樁行動。只是鑑於活動的性質,決心喊停並不容易,至少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很難辦到。
有一晚我在圍牆邊抽菸,看見一個瘦巴巴的斯里蘭卡小伙子,他留著像貓一樣奇妙地往兩個不同方向翹的小鬍子。這鬍子使他顯得有些滑稽,每次排隊用餐時總是吸引住我的目光。正因如此,那晚他一出房間,我立刻注意到了。他步伐急促,直直往前,像是只有幾分鐘時間從鄰居家的園子偷顆蘋果逃走的年輕人。他從牆後疑神疑鬼的左顧右盼,舉動說明了他打算違規。事實上,他一開始就三百六十度大範圍掃視,直到終於找到理想的位置:一個他可以舒心解放的地點。
他確信沒人在附近後便跨進樹叢,將褲子褪到一半,讓屁股享受自由。他背向廚房的方向。這種撒尿方式在男人間並不尋常。一般只有小孩在小便時褪下褲子,大人會直接掏出老二。他想尿的方向恰恰是我坐著的圍牆牆腳。而我就在他的正前方。這簡直蠢斃了!我說他蠢是因為,假如他四處張望的時候多注意一點,早就會發現我坐在暗處。我的菸甚至還燃著。我很驚訝他竟然沒看見我,隨後褲子脫下,寶貝兒出柙,全發生在我眼前。
我想萬一他再少根筋一點,恐怕會直接撒到我身上而渾然不覺。他大概會輕鬆辦完事,或許還一臉愉悅。無論他是更小心或更粗心,事後都不會為我倆雙方造成那麼多麻煩。他的動作如此精準熟練,整個過程宛如設計好的場景。他在我面前就定位,準備直接尿到我身上,接著就在解放前的瞬間,突然發現我坐在他前面抽菸。他一看到我,應該說他發現有人正盯著他看的當下,整個人變得慌亂無比,立刻把老二塞回褲子,然後像隻飢餓的流浪狗碰巧發現肉或偷了鄰居家的東西一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逃回他的床鋪。
隔天早上我在排隊用餐的隊伍看見他,他躲在其他幾個人後面,臉上掛著他的小鬍子躲著,嚇壞了。他沒膽面對我。前晚發生的事件顯然讓他很丟臉,且部分羞恥感毫無疑問來自於他的落荒而逃。他感覺丟臉不盡然是因為在樹叢小便,也就是說,不只是因為做出某件違反常規的事。他完全明白自己不該那樣逃走。並不是說他應該繼續下去,而是他應該更有尊嚴地離開現場。
作者簡介
貝魯斯‧布加尼(Behrouz Boochani)
伊朗庫德族作家、記者、學者、文化倡議者、導演、庫德語雜誌《Werya》撰述作家。畢業於德黑蘭的塔比亞特莫艾倫大學與塔比亞特莫達勒斯大學,擁有政治學、政治地理學暨地緣政治學碩士學位。現為新南威爾斯大學社會科學院副教授、雪梨大學雪梨亞太移民中心(SAMPIC)非駐校訪問學者、國際筆會榮譽會員,曾榮獲二○一七年國際特赦組織澳洲分會媒體獎、離散論壇社會正義獎、二○一八年自由維多利亞空椅子獎、波利特科夫絲卡亞新聞獎(Anna Politkovskaya Award for journalism)。獲聘任為新南威爾斯大學人文暨社會科學院兼任副教授及倫敦大學伯貝克法學院客座教授。
布加尼定期為《衛報》撰稿,文章撰述亦刊載於《週六報》、《赫芬頓郵報》、《新馬蒂達》(New Matilda)、《金融時報》、《雪梨晨鋒報》等媒體。與薩維斯塔尼(Arash Kamali Sarvestani)共同執導二○一七年的長片《望眼欲穿的難民營》(暫譯,Chauka, Please Tell Us the Time),並與劇作家莎哈米薩妲(Nazanin Sahamizadeh)合作舞臺劇《馬努斯》(Manus)此外亦擔任藝術家艾弗莎(Hoda Afshar)之錄像裝置《滯》(暫譯,Remain)及系列肖像照作品的聯合監製。著作《沒有朋友,只有山:馬努斯島獄中札記》於二○一九年維多利亞總理文學獎同時獲頒小說及非小說雙料大獎,亦榮獲新威爾斯總理文學獎特別獎、澳洲書業獎年度最佳非小說及澳洲國家傳記獎。本書入圍英國史丹福旅行文學獎年度最佳旅行書(Stanford Dolman Travel Book of the Year)及義大利坦尚尼文學獎(Tiziano Terzani Prize)決選名單,已在全球二十餘國出版,即將改編為電影。
二○一三至二○一七年,他作為政治犯被澳洲政府監禁於位在巴布亞紐幾內亞的馬努斯島區域離岸受理中心(Manus Island Regional Offshore Processing Centre),二○一七年遭到強制轉移,繼續在東洛倫高難民中轉中心(East Lorengau Refugee Transit Centre)的三座新建監獄之一關押,後於二○一九年十一月成功逃亡至紐西蘭,現居紐西蘭基督城。
譯者簡介
李珮華
曾任職書店店員、編輯、版權,現為翻譯及文字工作者,譯有《黎明》(南方家園)、《臺北歷史地圖散步》英文版部分章節。譯文賜教:leelois@gmail.com
※本文摘自《沒朋友,只有山:馬努斯島獄中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