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向度人不一定能調適,但由於形勢比人強,甚有可能在下半場繼續的往上攀升。在體制的保護下,以及高層的庇蔭下,外界一時無法察覺問題所在。(湯森路透)
疫情擴大蔓延,但在此之前,名嘴們關於疫情的各種驚世評論,早就燎原了。到底是疫情下的名嘴可怕,還是火神的眼淚中的刁民可怕,也許值得探究一番。
六月初,國民黨立委葉毓蘭的爭議言論再添一則,她針對日本捐贈台灣疫苗的一句貼文:原以為會把3000萬劑都給我們,至少也要給個311萬劑吧!此言一出,再度引發許多人的怒火。今年初,前衛生署長楊志良的開除醫護人員說,也發生類似的狀況。
五月底,台灣民意基金會董事長游盈隆在臉書指出:陳時中該功成身退了。他建議蔡英文或蘇貞昌應該勇敢的跟陳時中說:We take it from here!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們。我想,陳時中聽到有人這麼關心他,一定很不感動。而如果我是蔡英文或蘇貞昌的話,我可能會覺得我都當了總統或行政院長,我當然知道怎麼跟陳時中講話,這些話都不用你來教!他比起前面那兩位,爭議性少一些,但不合時宜的脂粉則更厚些。幾天前,他居然將中研院院士陳培哲辭去國產疫苗委員的事件,比喻為武昌革命的第一槍……。
這類的學者官員屬於一種特定類型。他們的口才不算便給,有時講話令人茫然、愕然。所以,也就不禁會想:這些個菁英是怎麼上來的?
他們都是留美博士,也都曾在事業歷程的中段或後段走上仕途,分別進入立法與行政部門服務,但並未真正通過選舉的試煉。通常,一個人在三十歲左右拿到博士。靠著求學時累積的人力資本以及一些人脈方面的社會資本,進入學術或研究機構服務。走到四十八歲這前後,算是事業歷程的前半場。
有些人在事業的前半場走的順遂,但看似光鮮的背後,卻也隱含著問題。十幾年來在官僚體系做事,有可能已成為一個單向度人(one-dimensional man)。學校晉升的道路,其實以片面的統計指標為依據,只要能符合論文的篇數跟索引等量化要求,或是走偏門,靠著上司的信任與提拔,就能一路往前,不一定需要去承擔風險與行政上的究責、應付突發的狀況,或是具備從劣勢中的調適與突圍、以及承接地氣等處理俗世事務的能力。
這些向度的能力多半沒被工作單位適切的納入計分表,因為象牙塔內波濤不興,單一向度人實可應付。但循此管道選拔出來的人才,其人格特質卻不一定符合產業界或政界的需求。有些案例中,甚至呈現逆選擇(adverse selection)的現象。例如,象牙塔中成天無大事,許多人開始有將瑣碎事務放大處理的傾向,這樣的人格特質對其他的場域(terrain)而言,可能是一種負債。
在學界上半場表現不錯的人,有可能在四十八歲以後的下半場被賦予更重要的職位,甚至學而優則仕。這些位置要求的能力向度較廣,單向度人不一定能調適,但由於形勢比人強,甚有可能在下半場繼續的往上攀升。在體制的保護下,以及高層的庇蔭下,外界一時無法察覺問題所在,而他們自然也不覺得需要做調整。
若干進入俗世的學界菁英,由於打順風球的緣故,技術能力開始下滑,但位置卻屢屢往上調,形成越來越大的認知差異。葉立委與楊志良兩人,都曾因公開英文書信而出包。這就能說明她們在某些能力向度的評比上面,自我感覺的良好程度遠超出了客觀標準。
直到覺醒時刻,執政或體制的潮水退去,眾人才驚覺那人竟是如此這般。而昔日的學界菁英也時不我予,整個競爭力的地層下陷。這樣的情況,就像是刺激1995片中所描述的犯人,一個個被監獄體制化,出獄後都適應不良。但令人訝異的是,威權體制所培育出的人才泡沫,竟有如奈米處理過一般,使用期限有點長,並不是那麼的容易戳破。
社會上許許多多的場域,已進入了後現代。但許多檯面上的菁英,他們的求學年代可遠溯壁壘較為分明的現代主義時期。現代主義時期的學者較重視宏觀理論,但跟其他場域之間的互動則不一定順暢,也不怎麼斜槓。這當中也是有人既能立場分明,又能筆走龍蛇的,如中研院院士朱敬一。但就有不少人拿捏失衡,加重了原本紙上談兵的傾向。哲學家Herbert Marcuse創立的單向度人一詞,原指普羅大眾,但於今之世,好像也體現於部分的學者官員之上。
威權體制中的阿諛奉承,可以急速的拖垮一個人的競爭力,呈現的症候群,往往是無法掌握環境參數,引喻失義,經常把講話的對象,設定的太弱智。一旦思考鬆懈下來,很快就被無限上綱的意識型態給上身了,成了活屍大軍的兵員。而越趨一元的思考,勢必踐踏許多珍貴的價值。當手中、腦中有了把錘子,開始將大部分的事物都看成是釘子,於是經常的踩紅線、犯眾怒。
資本主義也有踩紅線的問題,但資本主義所具有的效率優點,卻又是政治意識型態所缺的。或統或獨,過度擁抱政治意識型態的結果,即為揮別公義與效率的神魂俱喪道路。
後現代的一個特點,在於對抗跨界敘事(metanarrative),避免將大部分的現象,都用一套架構去解讀。股神巴菲特的戰友蒙格(Charles T. Munger)深具俗世智慧,他曾講過:重點是你得擁有多個模型-如果你老是用那一、兩個模型的話,人們的心態往往傾向於折騰事實,將之硬生生的塞入既定的模型當中。(The first rule is that you’ve got to have multiple models – because if you just have one or two that you’re using, the nature of human psychology is that you’ll torture reality so that it fits your models.)
豐富的俗世經驗,確實能抵抗僵固意識的侵擾。此外,名山大剎的修真修禪,也是超脫世俗羈絆的證道之路。學界若干區塊所呈現的問題,也許就在於不夠超脫,出不了高僧大德與博學鴻儒,卻又難以在俗世中證實自己的真才實學。
日本戰國時代的臨濟宗僧人快川紹喜,受到武田信玄的禮請,擔任惠林寺住持,並參與其俗世事務。日後因立場不同,遭織田軍放火燒寺,在雄雄大火中,他遺留下了一句偈語:安禪不必須山水,滅卻心頭火自涼。那種臨危不亂的豪邁與淡定,典型夙昔,或可有助於識透名嘴的作態,超脫疫情下的譴責遊戲。
※作者為國立彰化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