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報考演員班時的照片。(圖片由作者提供)
明星夢醒的日子遲遲不來。
我在報上見到一則廣告:台灣製片場演員訓練班招生,列出年齡、教育程度、身高體重等條件。我當然都合格。偷偷去照相館拍了一張明星味兒十足的照片,與報名表格一道寄出。應徵的筆試很簡單,當然通過錄取了,重要的是面試。
台灣電影製片廠廠長袁叢美導演親自面試,可見片廠對這次招考演員有多麼重視。袁導演坐在一張大辦公桌後面,仔細的看考生資料,他的夫人,台灣第一美人夷光,斜靠在一張沙發上看雜誌。
袁導演的聲音低沉,問了我幾個問題,我盡所能地說了幾句自以為得體的話,廠長頻頻點頭,相信他對我的正宗北京腔頗為滿意吧!然後他說:
「來這個演員班學習,一定要慎重的考慮好,你願意終身從事演藝工作嗎?」
我不斷的點頭。他拿起我的報名表看了看說:
「還有,你的家長必須同意。家長這一欄你怎麼沒有填啊?」
我匆匆寫上父親的名字。
「哦!你父親是王壽康,國語日報的王副社長?他同意你來上這個演員班嗎?」
我含混以對。正在看雜誌的夷光,抬起頭來看我一眼。
「您認識家父?」
「當然,他是我們的老師嘛!」
對喲!爸爸在台灣製片場教過好幾屆的「舞台語正音」班。袁廠長說:「很好,不久就會接到廠裡的通知。」
可是台製廠的演員訓練班已經開始上課了,我還是沒有接到報到通知。
台灣的夏天熱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把日式房子的門窗都打開,通風順暢,但是吹進來的都是軟綿綿充滿濕氣的熱風,令人悶悶地渾身發黏。每天沒個大事,閒閒散散的混著,夏日炎炎正好眠;我經常就倒在榻榻米上半醒半睡的虛度時光。
有時候瞿樹元他們過來找我出去逛街、見到的是一具勉強還帶有呼吸的活殭屍,倒在榻榻米上口齒不清的說著:「讓我再瞇瞪一會兒兒。」
「再瞇瞪下去天就黑了。」
最後只好放棄,他嘆了口氣說:
「這簡直是到了一種極點啦!」
母親見到我的這種表現,也經常說:
「這孩子真叫沒出息。」
怎麼樣呢?我已經考上第一志願了呀!
某日下午,又躺在榻榻米上半昏迷的耍無賴,母親把一份大華晚報扔過來:「晚報已經送來了,一天就快過去囉!」
無聊的翻看晚報;讀到一則很小的廣告:「中華鐵血劇團招募演員」;立刻精神百倍起來,仔細閱讀後一躍而起,穿戴整齊,出門搭公共汽車往西門町而去。
進入一家門面窄小的西門町旅社,爬樓梯到第五層,有點膽怯的敲門。等了好一會兒,打開了個門縫兒:
「找誰呀?」
「應徵演員。」
一位面色灰白、頭髮過長的中年人,開門讓我進去。他自我介紹:
「我是中華鐵血劇團的副團長,這是個水準很高的職業話劇團,經常環島演出,很需要年輕新血來參加。我們的培訓計畫非常完整,只要條件好、用心演戲,馬上就可以在劇團裡演出重要的角色。」
副團長拿出劇本來,挑出幾段不同角色的台詞,讓我念念看;然後再同我講這些角色的性格、在劇中應有的情緒等。他說:「你能不能用聲音表情來表達角色不同的內心感受?」
那個劇本叫「天倫淚」,五幕三景人倫大悲劇;是北投「政工幹校」某教師編寫的反共抗俄時代劇,它有點知名度,因為符合了台灣當時的政治基調。我看過一個劇團演出這齣戲;內容是講大陸的某個農村,兒子參加了共產黨,回鄉清算他父親;老頭子受盡屈辱,在台上哭訴:
「這就是我的兒子!」
扮演父親的演員是東北人,因為情緒奔放,就顧不得發音是否正確了,他一字一字重複地以正宗的東北腔調大聲唸台詞:
「則就四我地兒紙!」
營造出喜劇效果來,台下笑成一片。
副團長要我念的就是那一段,我繃足了勁、壓低嗓門裝老頭兒,有模有樣的讀起台詞來。自己覺得掌握得還不錯。從副團長的面部表情來看,他對我念的那幾段似乎頗為滿意。副團長說:
「你的嗓音低沉有力,很適合飾演老年人。如果來參加中華鐵血劇團,幾乎每齣戲都有你可以演的角色。劇團排的日程很忙,不久之後又要開始環島演出了。你得早點做個決定,我們這邊也好安排。」
心中嘀咕起來,我剛滿十八歲,照著鏡子看自己的長相,再怎麼說也符合英俊小生的條件,卻要我演老人?
念台詞的時候,看見隔壁房間裡有位身材窈窕的女子,來來回回的走動,她在鏡子前面梳頭,長髮及腰,遺憾的是沒有看清楚她的正面嬌容,只見到個背影:纖秀的腰身,臀部豐滿,已令人怦然心動。心無所屬之際,我不記得當時是怎麼答覆副團長的,未置可否?
某日看完夜場電影回家,剛進門老哥就把我拉到一邊,低聲的問:
「你又在搞什麼名堂!台大電機系不預備去讀了嗎?」
「沒有哇,怎麼會呢?」
「爸爸還在那裡生氣呢!今天下午來了個人,他說是什麼中華鐵血劇團的副團長,劇團明天一早去基隆演出,要你趕快去報到。」
唉喲,副團長找到家裡來啦!可不是,在那個年月逢上緊急的事,都是親自跑一趟。
「爸爸那時候剛好在家裡?」
「就是嘛!老頭兒聽了一肚子火氣,嗓門大的不得了,呵呵冷笑說我們家的兒子考上台大電機系,那裡會去你們那個什麼劇團演戲?少在這裏胡扯。副團長還一直問:〈這個王正方不住在這裡嗎?〉老頭兒就去後面拿出一隻掃把來,副團長趕緊轉頭撤走。你說熱鬧不熱鬧?」
父親聽到我們兄弟在說悄悄話,咳了一聲,他大喊:
「是小方回來了嗎?」
低下頭進屋子挨訓。爸爸劈頭第一句話:
「你這一陣子胡鬼瞎鬧的還沒個夠嗎?怎麼,想跟那個什麼劇團去跑江湖?這個笑話可鬧大了!」
一晚上老爸跟我算起老賬來,過去幾年來我的種種素行不端,他再度提出來述說一遍;連最近我報名台灣製片廠演員訓練班的事情,老頭兒也知道,估計是袁叢美導演跟他說的。只有緊閉嘴巴不敢回話,最後父親做了結語:
「註冊那天你給我一早就去台灣大學報到,不准再玩新花樣了。」
我始終覺得挺對不起那位副團長的,當時話沒說清楚,害得他白跑了一趟,還被老爸趕出門去。事後做心理分析:自己分明不可能參加那個劇團的,為什麼當時沒有同副團長說明白?可能下意識裡真的很渴望去跑江湖、演戲;或者是:心中兀自迫切的希望看清楚那位身材妙曼、長髮飄逸女子的廬山真面目?
哪裡敢違背父親的囑咐,註冊那天起了個大早去台灣大學報到,有四位同學比我去的更早。學生證的號碼按照報到先後順序排列,我的台大學號是455305:45代表民國四十五年(1956年)的入學新生,下面一個5字是第五學院:當時台灣大學有六個學院:文、理、法、醫、工、農,工學院排第五。工學院有四系:土木、機械、電機、化工,第3學系是電機工程系。吾乃電機系第05個報到的新生;#5從此成為我一生的幸運號碼(lucky number)。
台灣大學的校門非常不起眼,建築矮小,它哪裡能算個建築?那只是個一層高的傳達室,上面矗立著根旗竿子而已。
我踏著自行車;不停的在台灣大學校門口繞圈子。
晨風迎面吹來,想起這幾年來的讀書過程:起起伏伏(以「伏」為主),跌跌爬爬,大過不犯(因為沒被逮到過),小過不斷,但是總能幸運地攀上好學校的末節車廂,吊在車尾飄浮前進。
此處是全台灣最好的大學,絕對錯不了,我就要在本校電機系上課了;您說像話嗎?對了,我騎的還是那輛日本能率牌26吋(二六慢板)貨運腳踏車,車把特別高,遠看像一個人端了隻臉盆在大街上行走,整個的就是帥不起來。
※作者為電影導演、演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