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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人更為蘋果日報「死的方式」哀悼

杜心武 2021年07月01日 00:00:00
歸根究柢,《蘋果》並不完美,正是時代的劇變凸顯了這份報紙的價值。(湯森路透)

歸根究柢,《蘋果》並不完美,正是時代的劇變凸顯了這份報紙的價值。(湯森路透)

在香港警方的步步阻擊下,香港蘋果日報出版了6月24日最後一期。此前,壹傳媒旗下的壹周刊,蘋果動新聞以及其他欄目已相繼停止。23日晚上11點59分,香港蘋果網站關閉,首頁換上給蘋果訂戶的通知。23日晚上,大批支持者湧到蘋果總部大呼加油,留守的蘋果員工則以「多謝香港人」回應。24日,全港出現了市民搶購蘋果日報的浪潮。蘋果日報最後一期印了破紀錄的一百萬份,但很多便利店和報攤依然斷貨,有人甚至炒賣到25港元一份,「一報難求」。

 

自此,從1995年開始在香港經營達二十六年之久的蘋果日報宣告結束。這距離26年前第一份蘋果日報的出版日期(6月20日)僅相隔4天。如果說,26年前第一期蘋果日報是香港新聞界的標志性事件的話,那麽6月24日最後一期蘋果日報,就是整個香港乃至整個中國的標志性事件。這一天會永遠寫在香港和中國的歷史上。

 

客觀而言,蘋果日報初年的爭議相當大,也並非被視爲「反共」的報紙。它當年在香港引發的轟動有幾點。首先是以2元的低價「割喉式促銷」搶市場,蘋果還首創全彩色印刷,成本當然更高。當時香港報紙普遍是五港幣一份,只用彩色印封面。蘋果這麽漂亮還這麽便宜,當然讀者趨之若鶩。這迫使其他報紙也不得不降價,也不得不跟上用全彩印刷。這種價格戰極大改變香港報紙生態,也有不少報紙撐不下去要關閉。

 

符合「小報」通俗風格的定義

 

其次,蘋果日報首創以粵語字寫入主流的新聞報導。雖然此前一些粵語字已被應用在一些報紙雜志中,但大部分限於娛樂副刊風月等版面,始終是非正規用語。蘋果日報是首份大規模把粵語字應用在正規新聞中的傳媒,不但塑造了其「親民」的形象,更有利香港推廣「本土文化」。雖然粵語字用在正規文章的做法並非得到一致認可,但幾乎所有的報紙的娛樂副刊等版面都從此大規模用上了粵語字。

 

最後,蘋果首先引入「狗仔隊」文化,以挖人私隱和報導露骨大膽著稱,強調用上最吸引人的内容、最聳動的標題、最大尺度的圖片,這些以市場為導向的做法不時惹起「低俗」甚至「不顧社會責任」的爭議。1998年的「陳健康事件」轟動一時,最後被揭發是蘋果記者收買主人公「做新聞」,老闆黎智英也不得不道歉了事。黎自己也不時捲入以個人喜好利用報紙為公器打擊不同意見者的爭議。這種風潮引起香港其他媒體部分的跟風(比如娛樂版的狗仔隊),但始終不是香港的主流。

 

因此,早期蘋果形象和現在蘋果那種被視爲「民主堡壘」形象,出入相當大。早期蘋果並不被普遍視爲一份可信度大的主流嚴肅報紙。儘管它發行量很大,但和發行量同樣大(甚至更大)的東方日報一樣,都被視爲「小報」。最近紐約時報報導「蘋果之死」時把蘋果日報形容為「香港一份小報」,這引起蘋果支持者的反感。其實,報紙的「大」和「小」與否,不在於其發行量,也不完全在於其印刷的版面大小(儘管小報最初的定義就是版面為24英寸的報紙,相當於「大報」48英寸版面的一半左右),而在於其報導的風格和定位是否足夠嚴肅。早期蘋果雖然以「大報」的版面大小出版,也銷量甚佳,但完全符合「小報」那種通俗風格的定義。

 

除了以上三點,蘋果日報始終如一的一點就是堅持親民主派、反對政府(包括香港特區政府和中央政府)、以及大膽敢言的言論自由風格。但在蘋果初年時代,言論自由也好,親民主也好,反政府也好,都不是蘋果所獨有的。明報、信報甚至星島等,或許批評政府不會去得這麽「盡」,但那更在於風格問題,而不在於是否「敢言」問題。至於政治取向就更不成優勢了,因爲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親中立場非常「趕客」,親中報紙幾乎擡不起頭。

 

不畏「反政府」的重要報紙

 

可以說,蘋果日報在26年來基本風格如一。蘋果固然堅持了親民主、反政府的大膽敢言作風,但同樣保留了「低俗文化」的「小報」作風。然而蘋果沒有變,時代卻變了。一家一家的傳媒被中國、中資、親中商人收購或影響。即便有的報紙依然有大膽的報導,但代表立場的社評總是四平八穩,評論逐漸更多地表達親中派的聲音,採訪報導出現在重要版面的次序越來越受到各類政治考量。蘋果依然低俗,但大膽敢言,始終不畏懼「反政府」的重要報紙,就只剩下蘋果一家。從2014年開始,就在其他所有報紙的公信力都在下降的同時,此前也不斷在下降的蘋果日報的公信力居然逆勢上升。在2020年升上到第三位,僅次於《南華早報》和《明報》(實際只差《明報》一點點)。

 

蘋果令港人哀嘆,也由於它「在生」時已成爲很多香港人感情生活的一部分。無論蘋果此前聲譽如何,經過26年歲月已成爲港人的重要集體回憶。最近幾年香港發生的一系列大事,蘋果幾乎唯一強烈支持民主派的紙媒。尤其是蘋果面對「陰乾」的財政危機時憑著推出「訂閲制」而起死回生。所謂「訂閲制」就是培養「蘋果粉絲」。香港人在出錢訂閲蘋果的同時,也更培養起對蘋果那種親人一樣的感情。

 

蘋果日報之死引發全民哀悼,還不在於它「死」的本身,而在它「死」的方式。衆所周知,這幾年在蘋果登廣告的廣告商在各種壓力下,不斷抽起廣告,即廣東話說的「陰乾」蘋果。蘋果的財務並不樂觀,多次傳出經營困難,依靠「訂閲制」才能支撐下去。如果它真的以一種「被陰乾」的方式死亡。人們雖然會唏噓,但絕對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蘋果之死令人悲哀之處在於香港當局利用國安法對其進行強力打壓,令蘋果日報面對法律以及與之俱來的恐懼,而不得不選擇「突然死亡」。這包括用國安法逮捕起訴負責人,宣佈企業違反國安法,凍結企業資金,禁止與企業銀行帳號交易,到蘋果總部「抄家式」取證,但最令人震驚的,還是直接針對内容負責人,而警方至今出示的證據都是蘋果日報發表的文章,都顯示了警方是「以言入罪」。

 

在頭批被捕的五個人中,總編輯、副社長、網絡新聞總監都是傳媒人,直接負責内容生產。如果說他們還帶有部分「管理人員」成分的話,那麽蘋果日報主筆筆名「李平」的媒體人上週三被捕,就是推倒蘋果的最後一根稻草。從職務上看,李平並沒有多少管理責任,其主要「犯罪證據」就是其寫的社論。本來,即便銀行帳號被凍結,蘋果日報董事會還希望在周五或周六出最後一期,之所以提早到星期四,「李平」的被捕讓衆人都感覺蘋果員工的法律風險在急劇加大,才不得不臨時決定提早結業。否則,在蘋果三企業被宣佈「違反國安法」的情況下,企業一天在運作,一天就有「勾結外國勢力」的法律風險。不但採編人員有風險,甚至連美工、印刷等人員,也面對起訴的風險。

 

繼「李平」之後,警方在6月27日在機場又拘捕蘋果日報筆名為「盧峰」的前主筆和原英文版總編。這顯示了政府勢必要秋後算帳,清算「蘋果餘孽」,多運營一天,就多一個政府控告的口實。

 

到言論自由驟然縮窄之際,人們才感受到言論自由是多麽可貴,體會到堅持言論自由需要多麽大的勇氣。(湯森路透)

 

突然的死亡方式

 

一句話,國安法已改變了香港的傳媒和法律生態,「我們要如常生活」的堅持只能鼓氣用,不能讓政權打壓不合意見的言論的決心遲疑退縮半分。正是這種禁止言論自由的突然死亡方式,令港人對蘋果之死既心寒又心痛。

 

蘋果日報之死宣告了最後一家「反政府報紙」的終結。其悲哀不在於一個蘋果企業,甚至不止在於喪失一個民主派的輿論陣地,更標誌著香港傳媒「第四權」的結束,香港媒體全面「黨媒化」或許離我們不遠。

 

這話並不誇張。中國一向視言論自由為大敵,對香港的「反政府媒體」早有一鍋端之心。蘋果一直站在「反政府」的最前線。正是它在前方遮風擋雨,在它後面的媒體才能維持更大的新聞自由。正如有人寫道,蘋果死去,原先的的溫和派就變成偏激;這些溫和派再死去,以後不表態就變成腹誹。人們不但沒有言論自由,連不言論的自由也岌岌可危。

 

蘋果之後,或許無緣無故「突然民主」的《成報》和法輪功報紙《大紀元》還算是「反政府」紙媒,但這兩份報紙在香港的影響都可以小到不計,或許它們也可能隨時「突然死亡」。

 

在蘋果之後的高危傳媒就是網媒《立場新聞》。為免法律風險,立場新聞日前宣佈下架五月及以前的所有評論文章;八位董事中的六位接受建議辭去董事職務;又宣告在五月已經先和員工解約,做足解約賠償,再返聘員工,以避免因凍結資金而無法支付員工解約金的困境。

 

在其他媒體中,在完全沒有傳媒經驗的民政事務局副秘書長李百全空降接替提早退休的廣播處長而擔任此職之後,香港電臺的「獨立自主」也成歷史。向世衛幹事提出臺灣問題的記者辭職;要特首「講人話」的記者試用期結束後不獲續約;多個「内容敏感」節目而被抽起;香港電臺一大批放在Youtube頻道上的節目被下架;皇牌節目《鏗鏘集》的外判製片人因「查車牌」而被定罪,香港電臺在未開審之前就停止外判合同,而且拒絕提供法律援助;在蘋果日報之死後,再有主持被停職,再由節目被終結,包括皇牌清談節目《五夜講場》。

 

歸根到底,蘋果並不完美,正是時代的劇變凸顯了蘋果的價值。原先在香港,言論自由是那麽普通,都被視爲理所當然;到言論自由驟然縮窄之際,人們才感受到言論自由是多麽可貴,體會到堅持言論自由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哪怕在言論自由下,一些言論未必是正確的,言論自由也足以讓人懷念。可以說,如果蘋果日報在十年前結業,死在還有言論自由的香港,甚至在現在換一種方式死,蘋果日報之死或許有不少人唏噓,但絕不可能引起現在這般的全民哀悼。

 

※作者為國際關係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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