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力經濟的時代,即是由淺至深榨取注意力做為交換:撩撥人心、牽引欲望、煽動情感,進而塑造認同,改變選擇。(圖片取字PAKUTASO)
「這一行是『病毒』,在測試民主的抗毒能力,逼民主社會長出『抗體』。」
在新冠疫情蔓延的日子,讀到致昕書稿的這句話,在空調十足的隔離房間,竟冒出冷汗。這本書並不是關於瘟疫,但若論及對社會與心靈的影響,它書寫的主題,可能比瘟疫更加對人類影響深遠。
用時下最流行的詞來描述,這本書的主題是關於「認知作戰」。開頭這句話,是引述自作者採訪商人杜元甫,描述自己提供的以數據分析為基礎的選戰服務。他先後創辦的公司QSearch(臺灣)與AutoPolitic(新加坡),重點為亞洲各國的政治客戶,提供社交數據監測分析、資訊投放策略等服務,幫助客戶提高自己在選民的聲量,打贏選戰。
數據、監測、分析、投放、聲量、選戰……這些描述業務的語彙,聽起來中性而且專業。但仔細深究,每一個詞背後,都是在注意力經濟的時代,由淺及深地榨取注意力做為交換──撩撥人心、牽引欲望、煽動情感,進而─塑造認同,改變選擇。動作本身,合理合法,但這過程中被偷渡的資訊可能不真實,理念可能暗藏仇恨,灰色地帶無處不在但我們卻無能為力,因為我們恰恰是進入了一個工業時代的「理」與「法」尚不能完全理解、更遑論回應的資訊時代全新戰場。
如今,一邊是資訊科技普及,平臺巨頭壟斷並制定規則,注意力經濟主宰並帶來極大利益;另一邊傳統政府與法治體系應對緩慢,也踩入自由與管制、隱私與安全界線的政治倫理深水區。早在人們覺察到、有能力擺脫之前,這個「戰場」已經遍及全球,深入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記者劉致昕自二○一六年起在全球採訪,在比利時、法國、德國、印尼、北馬其頓、中國、北馬來西亞、臺灣捕捉不同陣營依靠社群網路發動「認知作戰」的形狀,採訪在其中的不同角色者:
委託數據服務與行銷公司、成立網軍部門的甲方,他們通常先是傳統政治世界裡的另類、少數、極端派力量,也有捍衛既有權力的主流執政力量;
瞄準巨大商機,提供數據監測、分析、策略乃至執行服務的中間商,他們也是「認知作戰」的最奮力鼓吹者,無論是以自我反省或是自吹自擂的方式,無不將之描述的神乎其技;
帶頭組織網軍、建立無數真假ID,隱身在世界各地靠鍵盤生涯與角色扮演賺錢的一線執行者;
在現實中感到壓抑或被邊緣化,真心投入支持某個另類、突圍的政治論述提倡者,卻又或多或少地踩入由大量引導性訊息、強化敵意訊息構成的同溫層陷阱,不自覺走向封閉與極化的選民。
每一個真實故事讀過去,最大感受是那種驚人的熟悉,無論主人公是什麼膚色、講什麼語言、在哪個國家、什麼政治光譜,你幾乎都能在自己身邊、甚至自己身上,找到相似的例子。
比如,看看這段:
隨便輸入一個關鍵字,畫面立刻就從隨時監控的一億五千萬筆社交內容中,找到相關貼文,根據發言者的背景、地點、使用語言等,再加上排序,點幾下滑鼠就能找到最活躍的帳號、最熱門的貼文,抓出當下最多人討論的話題。根據這些資料,候選人除了能知道人們在討論什麼,還能看見不同年齡層、不同區域的選民當下的關注焦點,也能找到其中最有影響力的線上意見領袖,據此,候選人得以隨時調整策略及網路廣告的投放。每個陣營都按社交網站的反應,決定下一步。
你覺得這是在說哪裡?美國?印尼?還是我們熟悉的臺灣?這是二○一七年、勒龐崛起的法國大選。記者採訪的是在選戰中與至少兩方陣營合作的法國社交網站輿情分析公司翎峰(Linkfluence)創辦人佛迪洛。他以「軍備競賽」形容這次大選的網路交火,在每個候選人陣營裡,網軍皆是千人規模。
這樣的軍備競賽無處不在,上世紀知識分子曾構想的、在民主社會扮演最重要角色的「公共場域」,正在從增進溝通、建立信任、形成共識的理性辯論場,快速裂解,變成傳播陰謀論與不實資訊、催生仇恨、並捕捉社會原本的裂痕與不平等、加速撕裂的認知作戰場。
為什麼極右翼力量在法國、德國、美國都能夠快速攻城掠地,從邊緣躋身主流?
為什麼俄羅斯的「境外勢力」可以輕而易舉影響他國的民主選舉?
為什麼開放民主機制在假新聞面前看起來都不堪一擊?
為什麼科技巨頭不會更改他們對個人資訊的全方位攫取、也不會停止上癮機制?
在本書中透過親歷者的故事展開的上述諸多問題中,最極端的例子是恐怖主義。
為什麼,ISIS也能透過網路吸引超過一百個國家的三萬多人加入他們?
這是居住在比利時的突尼西亞二代移民班艾里的問題。她十九歲的兒子在二○一三年離家,不告而別。幾個月後,家人接到來自敘利亞的陌生電話,才知道兒子加入了ISIS成為聖戰士,並已經死去!
媽媽在巨大的悲痛中,開始仔細追蹤兒子如何在社交網路與ISIS連結,被什麼樣的訊息吸引,一步步的軌跡,最終做決定的動機和深層原因。她在接受本書作者的採訪中說:「我必須找到答案。這是我的『聖戰』,這才是真正的聖戰。」
以語言蠱惑人心,以傳播技術達致擴散,以謠言、懷疑、仇恨做為火種,這些從來不是新鮮事。今天變化的究竟是什麼?資訊科技普及、平臺公司壟斷、注意力經濟主導,它們意味著什麼?
想像一下你有一隻送信的貓頭鷹好了。對,就是《哈利波特》裡那一隻。
你靠牠獲得外界世界的資訊。有人會透過牠給你送報紙,也可能會發傳單。以前,只有少數人有能力發信,僱用貓頭鷹。而貓頭鷹是中立的,只管點對點送信完成任務,不管發信者是誰,也不管收信者是誰。現在,情況不同了。首先,人人都可以發信了,貓頭鷹隨傳隨到。其次,牠學會了讀心術!而且會與其他貓頭鷹共享讀心得來的祕密,串成一個巨大的收信者祕密網路,牠還懂得了祕密可以賣錢的道理,會把你的祕密賣給送信者,讓他們根據你的內心祕密,隨時調整送信的內容。最要命的是,你不知道這一切,你有時會忘記你收到的信早就沒有什麼「權威保證」,而更以為貓頭鷹依然是十多年前,純情、中立、什麼也不知道只是行使工具使命的那個樣子。
這大概就是當社群平臺取代了報紙和傳單,成為我們資訊第一來源的樣子。社群平臺就是新時代的貓頭鷹群。以前沒人知道誰拿了傳單,沒人知道拿到傳單的人,是把它墊了飯盒,還是撕毀,還是認真讀完,甚至精心掛在牆上。現在貓頭鷹都知道了。你的每一個行為都會被記錄下來,從這些長期行為參數可以推斷你的喜好,比任何一種讀心術都更厲害。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你是寫傳單的人,你還會專心寫自己想說的話,交給貓頭鷹就不管了嗎?恐怕不會。你會仔細詢問貓頭鷹,收信人想看什麼,你會投其所好,讓他愈來愈想看到你,依賴上你的傳單。更不要說,如果你想橫空出世、打一場選戰,那貓頭鷹會是你最好的合作夥伴。
貓頭鷹突然具備的讀心術,並且可以把送信服務民主化地提供給每一個人,正是我們這個時代資訊科技發展的結果。而你讀傳單時間愈長,會洩漏自己的愈多祕密,這些祕密可以賣錢,這一核心的商業模式,正是注意力經濟的本質。也是貓頭鷹群形成壟斷集團的核心動力──如此,它們可以降低內部溝通成本,最高效地獲取最大規模的人類祕密,並投入市場交易,收割利益。
貓頭鷹學會讀心術超過二十年了,這一整套注意力經濟的模型也俘獲了所有人。在這一整套模型的催生下,傳遞資訊變成了「競賽」而不是「溝通」。競賽的下一步就是戰爭,就如本書作者所說,收信人「一旦按了讚,就走進運算法打造的舒適圈,進一步啟動極端化的過程」。
不實資訊也是在這樣的機制中,被空前製造和傳播。如大西洋委員會數位鑑識實驗室研究總監尼莫(Ben Nimmo)在接受作者採訪時分析:數位出版科技的普及,讓「建立」不實內容變得更簡單;網路,則讓「發布」不實內容變得更簡單;社群媒體讓「散布」不實內容變得更簡單。
面對這樣的貓頭鷹,我們該怎麼辦?最本能的答案,似乎是關閉心靈,不再被它讀取。或者從此拒收信件,以避免狂轟亂炸。但前者不現實,想想你有多難關閉臉書就知道了;後者也只是逃避,並不能阻擋你的父母兄弟同學老師兒子孫子,每天都暴露在這樣的資訊流中。
本書也對「怎麼辦」的答案有諸多探究,採訪了世界各地的公民組織、事實查核中心、研究者、監察者。但有趣的是,書中所提及的最有洞察力的答案,往往來自貓頭鷹本人。
來自北馬其頓的網軍教練給讀者的三條建議是:
1. 真相不是非黑即白,你需要對一切保持懷疑。
2. 確保資訊來源的多元化,不要過度沉溺在新聞。
3. 多讀書,聚焦在真正喜愛的事務,讓自己變成這個領域最優秀的人。
而來自俄羅斯的記者與反對派領袖,則這樣奉勸民主世界看待「境外勢力」的破壞:
「極權政府突然發現,只要開發一些工具,就可以用自由世界的產物(網路、社交網站)來操控世界,它沒辦法在其他地方進行資訊審查(censorship),但可以創造偏見,去限制人們的知識、塑造人們的認知。」但,「民主國家最有力的反擊,是從根本上重建公眾討論的能力,是徹底檢視民主失靈的原因,透過反省並自我修正而不斷進步。」
「外來勢力的影響要有效,前提是一國的民主失靈。失去抵抗力,病毒才可能入侵。」
※作者為Matters.news 創辦人
※本文為《真相製造:從聖戰士媽媽、極權政府、網軍教練、境外勢力、打假部隊、內容農場主人到政府小編》推薦序/春山出版/作者劉致昕:臺南人。政大外交學系畢。寫字跟開咖啡店的人,試著在兩件刻苦的浪漫中完成一些實際的事。曾任《商業周刊》記者、《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駐臺助理記者,現為《報導者》副總編輯。曾獲獎項:金鼎獎、卓越新聞獎、人權新聞獎、亞洲出版協會大獎、吳舜文新聞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