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國人在1949年就已經站起來了,為什麼2021年還要再站一次?(湯森路透)
雖然今年七月一日已經過去了,但這一天在中國近代史上卻有著特殊的意義。它不只是中共的百年黨慶,還是香港回歸二十四週年。更重要的是,它點出了中共只重視以科技為基礎的生產力,全然否定作為科技背景的西方價值觀與意識形態,走的是「船堅炮利」的老路,難怪習近平在黨慶上再三強調「強軍」的重要。
但中共由蘇聯扶持成立,如何摒除外來價值觀與意識型態?其實從虛構而精心選擇的黨慶日期,就能看出中共對外國極度敏感。中共一大在1923年七月二十三日召開,但毛澤東〈論持久戰〉中卻說「今年七月一日,是中國共產黨建立的十七週年紀念日。」因為長期被帝國主義侵略,想得到支持,就要與外國勢力劃清界限,黨慶如在七月二十三日,不免聯想到與蘇聯間的連結。其實中共從毛與黨內留蘇派鬥爭開始,到後來中蘇決裂、關係正常化,始終與蘇聯保持距離。
與外國保持距離而得到正當性,自然要把敵人和外國綁一塊。「要鬥垮,先鬥臭」,〈論持久戰〉中就說「國民黨,因其是依靠英美的,英美不叫它投降,它也就不會投降。」如此在「統一戰線」上,才能聯合次要敵人,才能反轉「西瓜偎大邊」。所以黨慶比「七七事變」早,既避免想到俄共,又避免想到蘆溝橋開第一槍的是國民政府軍隊。七一既比七七早,又響亮好記,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這種詮釋雖沒有直接證據,卻不乏旁證。中共的價值觀是一切都要為政治服務,歷史自無法倖免。例如習近平把「八年抗戰」改成「十四年抗戰」,看似尊重九一八後的民間抵抗(如東北抗日聯軍、東北義勇軍)。但「戰爭」是國家的行為,所以中日「戰爭」要到蔣介石發表〈廬山聲明〉才能確定。把八年變十四年,就是把民間「抵抗活動」與國家「戰爭」混為一談,如此才能暗渡陳倉,主張因為中共鼓動了西安事變,蔣介石才不得不抗日。
但建國72年了,為什麼還要強調中共在抗日的功績?因改革開放後為提高生產力,中共放棄了全面公有制,還提出「三個代表」,連資本家都可以入黨。一旦如此,中共建國就變成了新的「成王敗寇」、新的王朝循環。所以中共一定要強調在其領導下,中國才擺脫了帝國主義外侮。
所以百年黨慶上,習引用毛澤東1949年說過的「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但相隔長達72年的兩次講話,訴求竟然相同,難道是說中國在這段時間裏沒有任何改變或長進?如果中國人在1949年就已經站起來了,為什麼2021年還要再站一次?是曾經站起,卻被打趴躺平,所以不得不再站起來?還是外敵即將入侵,先站起來活絡筋骨、預做因應?
畢竟美中衝突不如中共預期,雖然換了總統,但並未解決;川普只是單打獨鬥,拜登還呼朋引伴來合圍中國。四面楚歌下,中共在經濟上採取「內循環」、「國進民退」,試圖以計劃經濟與鎖國來應對變局。但這兩者其實不足以解決變局(否則當年就沒有必要改革開放),所以這其實是宣示「要有過苦日子的準備」。
因為改革開放得力於對美國開放,但這個基礎被淘空後,中國好不容易「站」起來後,可能在還沒「富」、「強」之前,再次被打趴。但中共仍然「喪事當成喜事辦」,習近平在黨慶上疾呼「我們實現了第一個百年奮鬥目標,在中華大地上全面建成了小康社會。」但李克強曾公開說「有六億人每個月的收入也就人民幣1,000元」,這換算大約美金150,年收入只有美金1,800。連奈及利亞2020年的人均年收入都有美金2,010,這六億人能算小康?能算脫貧?而過去中共一直用「養活十三億人」來自我炫耀,則更為本末倒置;法國大革命的導火線,不就來自於飢餓婦女高喊「麵包」的怒吼?
而鑑於前蘇聯瞬間瓦解,中共深怕西方「和平演變」,大力提倡愛國教育。習在黨慶上就強調中央對港澳全面管治,以及推進和平統一、粉碎台獨的決心。但愛國教育強調的極端自我與極端封閉,除造成以往的「反日」活動、誇張的「抗日神劇」,更導致充滿敵意的「戰狼外交」,使各國漸趨合圍中國。中共本期待藉《歐中投資協定》從美中貿易戰突圍,但歐洲議會除凍結協定外,還表明支持台灣。愛國教育的結果,終究適得其反。
從毛到習,中共全面摒除西方價值(政治局常委中,只有早期少數曾到西方留學,絕大多數沒有「海外關係」,留學僅限於社會主義國家。可見中共對「海歸派」的疑慮)。除了爭奪合法性,與放棄公有制後,得維繫執政正當性之外,還有歷史的原因。因為在百年國恥前,中國經歷過「萬邦來朝」。但從高高在上到屈居人下,使中國面對外國時難以不卑不亢,不是趾高氣揚,就是仰人鼻息。換言之,中國在面對外邦或異文化時,完全缺乏「平等」概念。但「國家主權平等原則」(the principle of sovereign equality of states) 卻是國際法的重要概念:國家雖有大小強弱之分,但作為主權國家卻是完全平等的。最清楚的表現就是在國際組織中,各國不論強弱,表決時都只有一票。
而缺乏「平等」,則來自於漢文化的兩項特質:第一是宗法制度,也就是以血源關係釐清人際親疏遠近;另一項則是《尚書.禹貢》中的「五服」(中心是帝都,而由內到外的五圈分別是甸服、侯服、綏服、要服、荒服),根據週邊與中心的遠近,來界定政治上的親疏遠近,以及週邊對中心的責任與義務。
宗法就是血源,由血源衍生時間;而五服的地理遠近,則是空間。宗法上的小宗(庶人)是從大宗(天子)分流出來的旁枝,只能以源頭的大宗為尊,就像族長支配全族;而區分華夷的五服則獨尊漢文化,只能「用夏變夷」,而不可能有對異文化的平等交流與了解學習。所以在時空這兩個認知的基本範疇上,漢文化是以自我(ego)為中心,再開始去認識週邊與他者(Other)。在宗法與五服的概念下,國家、族群或文化間不可能有「平等」,不是「萬邦來朝」,就是對異邦的武力征服。
但缺乏平等的結果是,被其他強權取代、而不位於世界的中心後,就只能落入世界的邊緣。所以在面對外國時,不是過卑、就是過亢。反映在現實上,就是既羨幕外國,卻又看不起外國;但又格外在乎外國對自身的評價,稍被批評就暴怒,略受讚賞則狂喜,完全無視於實際狀況與對方動機。
在這些文化特質下,鴉片戰爭所帶來的西方,是中國所無法理解的、甚至是異形的世界(alien world)。它像是侵入身體的「異物」(foreign body),始終無法被吸收或轉化,陰雨或健康不佳時,就會引起酸痛或不適。但由於種種問題,不只無法取出,而且還一直影響著……對中國而言,曾經割讓給英國而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香港,就像是身體裏的外來異物,不斷刺激自己去想起恥辱的過往……
但現實不會變無塵室,國際政治也沒有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而且認識世界的起點雖源於自我,但對自我的理解卻必須反向經由「他者」而呈現,就像必須透過鏡子,才能知道自己的樣貌。完全摒除自我以外的世界,不只無法理解世界,更無法理解自我。最糟糕的是,還會導致膨脹自我以代替或充塞世界,「朕即天下」、「八紘一宇」不就是最清楚的例證?《伊索寓言》裏妄想跟牛比大小,最終脹破了肚子的青蛙,不就是它的下場?更何況,東亞已非首次上演這種悲劇;難不成,接下來的,會是鬧劇?
附筆:
一、世界上單機容量最大的廣東台山核電廠,其法方合營商於今年6月警示面臨「迫在眉睫的放射性威脅」,並向美國能源部求助。雖然美方判定未達危機水平,中方也表示一切正常。但中國的危機處理與資訊公開度,一向為人詬病。而前蘇聯總書記戈巴契夫曾說,蘇聯解體的眾多原因中,車諾比核電廠事故要比他推動的改革更具決定性(此說雖難免自我辯解,但意料之外、突如其來的災難當然是執政的危機。不過民主政體可經由選舉更換執政者,但極權政體卻缺乏這種和平更替的制度設計,而會受到更大的衝擊)。而台山核電廠與香港之間只有130公里的距離……
二、香港回歸與黨慶同在七月一日:是因1898年租借新界期限是99年,而在1997年6月30日期滿,看來純屬巧合。但黨慶時收回香港,自然被中共視為是統治正當性的高峰。中共所以對反送中下重手,就是因為正當性受到挑戰,而把香港同化為自身一部份的企圖,被徹底否定與羞辱,因而丟盡了面子。
三、巧合有沒有意義?如果有,大概會和預言或神諭有共同特色,就是要到事後,才會知道它完全的意涵。黨慶與香港回歸同一天的巧合,會不會也是如此?
※作者為政大東亞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