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獵圖》九一六年,契丹迭刺部首領耶律阿保機統合各部,建契丹國(漢語稱遼國)。契丹人的風俗習慣與漢人極為不同,例如髡髮、穿左衽長袍和長筒皮靴等以便於騎馬射獵。因為契丹國力強過宋國,聲明遠播內亞,故今日的中亞和東歐各國語言中,仍以契丹(kitai/Kaitay)來稱呼中國。(遼・胡瓌繪,八旗出版)
契丹人的統治號稱是五京制,實際上這就是一種在歐洲非常常見、但是東亞的吏治國家並不熟悉的君合國聯邦制。在這個體制中,不僅耶律氏和蕭氏重演了西周封建時期姬氏和姜氏的那種聯姻家族的地位,而且在契丹人的皇帝之下還同時保留了奚人的國王(奚人就是山地的燕人)。同一個帝國之內既有皇帝又有國王,而國王只是比皇帝低一等,但卻始終保留了自己原有的地位,不會被皇帝廢除。這種政體在僭主政體之下是不可能存在的。這也就表明了,東北亞人保留了比東亞人更多的封建性。當然,五京制就對應著五個不同的區域:核心區域是契丹人的老根據地;西北邊區是內亞各部族的綏靖區;西京是沙陀政權覆滅以後晉國土豪避難的晉語區;南京則是低地燕人的統治地帶,由那些在安祿山時代一直不能得志、現在終於獲得了較大自治權的豪族——也就是後來馬植他們家族所產生的那個階級所統治,高地燕人則由奚王統治,奚王的政權一直維持到契丹帝國滅亡的時代還一直跟契丹人共治;東方則是渤海人的故地。我們所知的遼帝國,就是這樣一個五元的聯邦國家。
汴京的宋人依靠契丹人的勢力才能在汴京建立政權、並在契丹人的寬容之下才得以征服百越各民族的東南亞國家(也就是所謂的十國)。在那之後宋人又感到不滿足了,於是企圖把伊朗人、唐王朝曾經統治過的地區(包括燕國在內)重新奪回到自己的統治之下。這個做法的含義就像是現在的中國領導人企圖收回台灣或者收回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威)一樣。他們完全忘記了,他們的政權之所以能夠存在,正是因為蘇聯替他們建立了政權,蘇聯替他們趕走了國民黨。然後在蘇聯這個太上皇倒台以後,他們之所以沒有和波蘭、羅馬尼亞的共產黨一起可恥地垮台,全靠美國人給他們續了命。但他們卻一方面想拒絕支付為了購買蘇聯的支持和保護所付出的蒙古,又不肯接受為了購買美國的保護而支付的台灣,而是想同時背叛蘇聯和美國這兩個主人,把原先自己已經賣出去的台灣和蒙古重新收回來。
汴梁的趙家政權打的也是這個主意。他們認為,在契丹人的扶持之下,他們現在已經站穩了腳跟;透過入侵東南亞各國,已經獲得了大量的財政資源。現在跟石敬瑭的時代不一樣了,我們已經比契丹主人更富裕了。正如現在習近平認為,和毛澤東當年跪在史達林面前的情況不一樣,現在我已經比蘇聯的繼承者俄羅斯還要富裕了。與當年鄧小平和朱鎔基在里根和柯林頓門前要飯的時代不同,現在我已經是世界上第二號經濟大國了。所以,過去我做的承諾全部無效,我可以重新做收復燕雲十六州的美夢了,然而這個美夢最後完全斷送了趙家政權。他如果不打這個主意,在契丹人的寬容之下侵略南方的東南亞國家,可能還不至於引起內亞太上皇方面的連鎖反應,也許還不至於這麼迅速就遭殃。
當然,趙家在政治上、軍事上和科技上都是非常軟弱的,只有在某一方面是非常強大的,是契丹人、滿洲人、蒙古人、伊朗人都萬萬不能相比的,也是今天的蘇聯人、美國人和日本人都沒有辦法相比的,那就是它執行大外宣的技巧。大外宣表面上是外宣,但是骨子裡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對內宣傳。大外宣的內容就是這樣的:我們漢人自古以來就是一家,儘管燕雲十六州早在我們趙家依靠契丹人的支持篡奪政權以前就已經屬於契丹人了,但是沒關係,只要他們是用漢字的漢人,就都是一家,都應該歸屬我們趙家天子,而不是屬於契丹人或者女真人的皇帝。儘管燕雲十六州的豪族、門第更願意與滿洲人和契丹人一起玩,而不願意和宋人一起玩,但是沒關係,我們可以發明出很多老華僑的故事,證明無論是美國華人、加拿大華人、馬來西亞華人還是台灣人和香港人,理所當然都應該統一在我們的領導之下。如果他們不這麼想的話,那就是數典忘祖,應該人滾地留。
內地的小粉紅深信這種邏輯,但是說漢語的燕國豪門,也就是遼國五京制之下的那些南京居民,對此有非常不同的看法。原因也很簡單:遼國的統治更接近唐帝國的統治。東北亞人雖然和內亞人不一樣,但是他們和東亞的差別更遠。從整體上來說,東北亞人更像是內亞人的一個偏遠分支,而不是東亞人的分支,所以相較於宋人所代表的那種柔性的秦制,他們更容易接受唐皇室的文化。宋人那種頭懸梁、錐刺骨、窮光蛋讀書以後做官然後再貪汙的模式,對於燕國的豪族來說實在是沒有什麼吸引力,他們還是習慣北魏、北周、隋、唐那種更加豪爽、更加具有伊朗風格的統治方式。
地方上的豪族平時就像陳寅恪先生所考證的李德裕的祖先那樣,就是當地放鷹走馬的豪族,像英國士紳那樣自由自在,在政府派來的官員面前是昂首挺胸、平起平坐的,甚至政府官員都要看他的臉色,他根本不覺得考科舉做官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做官也不過就那麼一回事。我在民間當一個土豪,土豪的聲望比官員的聲望還要大。甚至可以說,只有貧民階級出身的子弟才會把做官看得很了不起,才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做官。而且,國家真正的統治者不是透過科舉、讀那幾本誰也不在乎的書、考記憶力就能勝任的。作為統治階級,真正的義務就是這兩項:第一就是在戰爭時期,動員自己的家丁和鄉下的民兵去為皇帝打仗,通過弓馬嫺熟獲得軍功;第二就是在和平時期,根據當地的習慣法審案判案,維持當地的治安。這兩件事情,豪強都是能夠勝任的。至於科舉出身的官員呢,除了讀書什麼也不會,而且還特別害怕打仗。要說習慣法呢,他在本地又是一個窮人,平民階級出身,跟本地世世代代都是大地主的豪強相比,談不上有什麼威望。
所以,遼國的政治體制與鮮卑人的北魏和隋唐比較相似,是李德裕的祖先比較如魚得水的那種豪強統治。豪強權力很重,讀書人只是起裝飾作用,進進翰林院之類的地方、替皇上寫寫詩、打打廣告就行了,實權是輪不到你的。像武則天革命以後、唐玄宗以後、到宋明兩朝登峰造極的那種科舉英雄的統治,在他們看來是極其變態的。他們根本不願意讓他們的子弟和窮人家的子弟一樣、和范進一樣,馬也不騎,弓也不拉,射箭也不會,只能可憐地去背書、背書、背書,生怕寫一個錯別字就會被剝奪官職。然後好不容易當上官了以後,哪一天不當官,馬上又會變成一個窮光蛋。所以,只要你能夠讓他做官,他什麼事情都肯做。因為害怕皇帝不讓他做官,什麼拍馬屁、壞心眼的事情他都做得出來。相反地,豪強就不一樣了,他不在乎做不做官,做官得到的錢還沒有在家裡做大地主來得多。他平時弓馬嫺熟,也不害怕坐在縣衙門裡的文弱書生。因此,皇帝如果得罪了他,他可以拂袖而去,在皇帝面前是一個很有面子的人,就像英國士紳靠著《大憲章》和封建權利的保佑,在英格蘭國王面前理直氣壯,絕不肯像東方奴顏婢膝的大臣那樣拍馬屁。
宋人的宣傳部把燕雲十六州所謂的漢人說成是在契丹帝國主義的統治之下深受剝削和壓迫、隨時都指望祖國來解放他們的可憐人。這就像今天中國的宣傳家聲稱,台灣人和香港人在英帝國主義、美帝國主義和日本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時時刻刻都希望祖國像金正恩那樣暴射幾顆原子彈,提高他們的地位,只有極少數的帝國主義走狗才想把他們從祖國分離出去。但實際情況卻是恰好相反,燕雲十六州的豪傑都覺得,自己在契丹人那種類似於唐皇室的統治之下,享有一種類似於英國士紳的崇高地位,比起做官要好多了,他們根本就不願意回去接受宋人的那套科舉體制。當時只有極少數像邱毅這樣的人,也就是像後來搞宋金海上之盟 的馬植他們那種人,他們正是因為自己行為卑鄙,所以在台灣社會……我是說在燕國社會裡被當地的世家大族所不齒,根本在當地社會中混不下去,所以才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出來唬弄,希望到汴梁城和北京城發展,因為那裡人傻錢多,說幾句「我是一個愛國老華僑」這樣的話,統戰部就會出來給他們很多統戰經費。
然後他回到台灣或者燕國去,拿著中國的統戰經費就可以耀武揚威地說:「我們趙家是世界第二強國,你們可不要眼裡只看著契丹這個世界第一強國,忽略了世界第二強國的可怕哦。我們宋人有的是錢,契丹精兵不過二十萬,我們宋人府庫裡的錢,一個腦袋出二十匹綢緞,就可以把契丹的精兵全都買下來,你們等著瞧吧。你們燕國人和台灣人不要以為靠著契丹人和美國人就可以瞧不起我們,我們早晚要把契丹人或者美國人的總統收買過來,讓他們拋棄你們,那時候你們就要嘗嘗我們這個世界第二強國的厲害了。」當然,這種宣傳並不怎麼管用,因為燕國人心裡很清楚,在契丹人的聯邦制度之下,他們享有的地位是相當安全的,而且比起汴梁的中央宣傳部,他們更清楚上京的政治變化。照他們看來,美國人和契丹人好像沒有放棄燕國的想法,他們根本就沒有必要為了他們瞧不起的「世界第二強國」去拋棄世界第一強國對他們非常實際的保護。
宋人當然沒有能力推翻契丹、把契丹人趕回滿洲,他們只能夠依靠滿洲的新興勢力——也就是金人的崛起,來達到推翻契丹人的目的,希望在這個過程中趁火打劫,能夠把燕國拿回來。金人的崛起主要是滿洲方面的歷史,金人興起的地方,也就是圖們江、松花江流域,在渤海國以前基本上還是像美國總統傑弗遜 時代的美洲大陸一樣,大部分還是荒地。但是在渤海國像京都的律令制國家一樣倒台以後,過去在中央集權帝國壓制下的地方封建勢力開始迅速成長起來。過去類似關東武士的海盜聯盟和酋長聯盟取代了龍泉府派來的律令制公卿和官僚,因此使墾荒者的生產力和武士的戰鬥力得以釋放。就是在這個時期,也就是武家在日本和滿洲興起、顛覆了唐皇室的伊朗式中央集權政權的同時,東北亞的鐵器技術和紡織技術水準第一次超過了內亞和東亞。這是近代以來以日本為核心的東北亞開始崛起的先兆。這次崛起在政治上的主要特點就是,唐皇室的中央集權帝國倒台,而武士聯盟主持的封建勢力——能夠保護地方利益和墾荒者、創業者的新興勢力崛起。契丹帝國的倒台追根究柢也是這次政治變化的結果,但它和燕國的關係不大。
我們需要知道的是,燕國的敗類馬植企圖將宋國和新興的滿洲國撮合在一起,推翻舊的契丹人的統治,然後藉此機會把燕國網羅到宋國的統治之下。燕國原有的世家大族和社會精英在契丹人長期的統治時期,已經與契丹的精英階級磨合得很好,他們並不願意背叛契丹人。所以,當童貫率領的宋軍企圖北伐、拿著中央宣傳部的大喇叭宣稱「我們大家都是中國人,請你們和我們一起驅逐遼國帝國主義,從此回到中國家園」的時候,他們就像今天的中國人在香港和台灣所遭遇到的情況一樣,他們驚訝地發現,他們從小就被愛國主義教育所灌輸的那一套竟然完全是謊言,燕雲十六州的豪族竟然為了保衛契丹人的統治而與他們決一死戰。
最後等到契丹帝國終於倒台、滿洲帝國為了履行他們和宋人的盟約、最後同意把燕國轉讓給宋國的時候,燕國的世家大族紛紛拒絕參加宋人的科舉,寧可隱居到燕山之後等待金人下一步的入侵,也不願意做官。願意做官的,只有馬植、郭藥師 這種流氓無產者。你可以把這個情形理解為,中國政府到了台灣以後,只能夠找到邱毅和連戰這樣的人替你做官,凡是在台灣社會中真正有影響力的人都只願意服從美國人和日本人,而不願意擁護你們中國。馬植和郭藥師都是赤裸裸的投機分子,他們只是貪圖宋人發給他們的大量統戰經費才叛遼降宋的。一旦宋人內部發生問題,統戰經費發不下來,他們馬上就要會再次背叛了,到時候當宋人感到後悔也已經太晚了。
作者簡介
劉仲敬
長於新疆,而獨以川人自屬。嘗操宋慈故業,而自授史學。刀下閱屍,筆下著史。以其獨特的理論體系,致力於用憲制演化的角度研究歷史,並投入民族發明的推廣。他在大眾史學及網路場域擁有巨大影響力,其學說被支持者稱為「阿姨學」。現為旅居美國的自由作家。
最新著作為「民族發明學的世界史」系列作(《叛逆的巴爾幹》、《歐洲的感性邊疆》、《中東的裂痕》),此系列透過劉仲敬獨特的民族建構理論,深入分析中歐、東歐、巴爾幹以及中東等地區,是如何從帝國或封建王國的體系演化成近代的民族國家。
另外,尚著有「近代史的墮落」系列作(《晚清北洋卷》、《國共卷》、《民國文人卷》),此系列透過近代東亞地區重要歷史人物之生平,闡述東亞文明的歷史特性;《經與史》、《遠東的線索》為重新解釋內亞和東亞古代歷史關聯性、解釋中國近現代史格局與演變的經典作品;《文明更迭的源代碼》則是關於「阿姨學」的思想脈絡、及對世界各種文明和歷史的探討。
除了著作等身,劉仲敬還譯有大衛.休謨(David Hume)的《英國史》、湯瑪士.麥考萊(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的《麥考萊英國史》等西方歷史學經典作品。
※本書擷取自《逆轉的東亞史(3):非中國視角的華北(晉、燕、齊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