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惡之間,罪刑定奪由誰而定?(攝影:李昆翰、設計:李明維)
沉默的好人是邪惡的同盟。
記者會間初見湊佳苗,略帶緊張、靦腆平實的主婦言談語調,等待中文口譯時正襟危坐,閒置的雙手直挺挺輕放膝蓋上,應答時一手持麥克風,一手或搓揉麥克風導線,或不間斷劃出手勢輔助一切說明,毫無小說裡常見人性闇黑的特質表述,殺氣、霸氣無存,反倒像一個做錯事、急於向眾人解釋的小女孩,別說「長紅日本文壇10年作家」的外在框架了。
偽善者的罪
她一再提及「心理的罪大於刑法的罪」意念成為隔日《上報》專訪開端,「寫作時我常想,怎樣程度的罪刑是可以受被害者『原諒』的?我會依此在不同作品中延續討論。」譬如《贖罪》裡,4名女孩明明目擊校園懸案發生,卻自始說法不一、群起供稱「忘記兇嫌樣貌」使罪犯逍遙法外;新書《反轉》也在中文書封明晃晃地寫著「沒有阻止他的你也是共犯」。
「我是否相信『惡有惡報』,得視實況不同,我們不是當事人,未歷經前因後果,很難用『非黑即白』二律背反分法定奪他人罪刑是否真的有罪、又或嚴重到足堪懲罰或獲得原諒」,湊佳苗的邏輯是偏向「善有惡報」的,善是偽善,加害者若沒有正視事件當時的冷眼旁觀,沒有資格接受被害者「心理上的免刑」,「比罪刑更難著墨的,永遠是『原諒』這件事。」
她自承「怎樣程度的認錯才可獲取『原諒』」問題,寫作十多年來她仍然沒有解答,「如果我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應該可以從小說界退休了吧。」湊佳苗露出小學生被唱名上台領獎的笑容應答。
我的黑暗時刻
厭惡與嫉妒是她作品最常引發殺機的觸媒。
學生時期的湊佳苗,沒有用上太多心力在這些黑暗時刻,「高中時期我參加劍道部,大學參加競速單車社,都是競賽式社團,透過這類讓身體高速勞動的過程,我沒有時間、體力產生『嫉妒』這種負面情緒」,真正產生深刻的嫉妒心,應該是在湊佳苗當上作家後。
「比如5年前我曾提報作品《Best Friend》參加朝日電視台劇本獎,雖然有入選但未獲首獎,那場比賽只有第一名能獲改拍電視劇」,「其實我自己覺得寫得不錯,所以結果公布我很遺憾、也很嫉妒拿首獎的那位,我會把那種『強烈嫉妒情緒』內化在後續作品。」
女生嫉妒心不比男生重
「在日本社會,大家常說『女生嫉妒心比男生重』,但我覺得男生更糟糕」,湊佳苗解釋,女生常趁午餐聚會時閒話「好嫉妒她哦」、「好羨慕他哦」,壓力一下就宣洩掉,「但男生常為了面子,表現出『我不講別人壞話』的情操而讓情緒蓄積,到了更糟糕的程度才全部爆發。」
用第一人稱撰述人性黑暗篇章時,湊佳苗會直白了當讓自己深入角色、掉入完全的黑暗(坊間「寫《告白》寫到流鼻血」的傳說,湊佳苗又在此複習了一次),「當完稿交出,我會空洞地長時間無法抽離,這時會特地到陽光明亮的地方,或到賣場買東西、做一些必須與人交流的動作來回復人性。」
「有一次剛完稿走出家巧遇朋友,曾被說『妳表情好可怕』,才趕忙解釋剛完稿交件。」
「母女之情」也是湊佳苗作品常見情節切入點。
除了連續在《告白》、《贖罪》以痛失女兒的母親為主角,也在《母性》表達「母親給女兒的情感堆疊,厚重到難以親近」的為難,從「女兒」成為「母親」,她如何在這兩個身分上處置得當?
「母親」與「女兒」之間
「結婚前我是一個對母親有點厭惡的女兒」,湊佳苗的生活方式比較平淡,自小穿著也隨性樸素,但她的母親很愛漂亮,喜歡把自己的女兒打扮跟她一樣美,讓湊佳苗成長過程頗有壓力。「結婚之後,我慢慢能理解當時母親的心態,那種關心我、為我著想的感受。」當有了女兒,湊佳苗發現當自己做出早先母親那種關愛舉動時,自己的女兒也不喜歡。
「女兒似乎總是冷淡的」,湊佳苗承認自己是個偷懶的媽媽,「有時太忙,晚餐會同樣東西做很多,然後用假裝很開心的口氣向女兒宣傳『今天是漢堡大餐哦』,只換來女兒冷冷回應『還不就同個漢堡做一堆,哪叫大餐』」。女兒晨間到校有讀書心得時間,湊佳苗最初直覺給出自己3本作品《告白》、《少女》、《白雪公主殺人事件》,等女兒一寫完想興致高昂呈遞別本,又換來「可不可以給我別人的書,我不想再寫妳的讀書心得了」一句應和。
愛寫字的習慣,從湊佳苗對「寫信」與「智慧型手機」的兩相評述也能感受。
我是愛寫信的
「現在因為沒住在都市(兵庫縣淡路島),當需要與出版社、責任編輯聯繫時,透過智慧型手機、網路、電腦等真的非常方便」,但曾在作品《往復書簡》以書信形式寫出3則短篇小說的湊佳苗,其實對「寫信」情有獨鍾。
「談戀愛時我也是個愛寫情書的人,比起現代即時通訊,書信寫作還是有著『速度』、『思考時間』及『對受信方情緒的想像』幾點差異」,對湊佳苗來說,臉書、LINE追求「快速」,所以常發生傳送訊息打錯字而後悔、或因急促說明使對方誤會等缺點,「如果是寫信,我可以花比較多時間思考要用什麼話語、情緒表達這封信,就算只是選1張紙都會再三思量『怎樣的紙才能傳達我要對方感受的心意』。」
《告白》的意義
311大地震後,湊佳苗觀察日本描述人性黑暗、生存掙扎的作品似乎變多了,但回到她最常觸及的校園霸凌議題,她認為風氣並未多有改善,「日本校園霸凌問題仍然嚴重,很多人看到卻不打算解決,只是一直用一塊很漂亮的布蓋著,假裝這件事似乎已經解決,不是清理它、而是埋藏它,我在作品中所闡述的,只是想把這塊漂亮的布掀開來。」
出道10周年,湊佳苗回憶當時要出版《告白》前,曾很擔心日本社會對如此題材多有非難,後來發現只是白顧慮。
「但很遺憾,縱使《告白》原著與電影在日本如此轟動,10年過去校園暴力與霸凌問題依然未被解決」,「在還沒被解決的時候,我會一直撰寫這類議題下去,」湊佳苗露出少見的堅毅口氣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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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陳怡杰 攝影:李昆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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