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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專欄:在「中華台北」看奧運

廖偉棠 2021年08月04日 07:00:00
作者兒子曾問過台灣代表團名稱為什麼是Chinese Taipei?以及「為什麼別的國家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參賽,偏偏台灣不可以?」(湯森路透)

作者兒子曾問過台灣代表團名稱為什麼是Chinese Taipei?以及「為什麼別的國家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參賽,偏偏台灣不可以?」(湯森路透)

今年是我第一次在台灣看奧運會。感受最深的不是那些輸贏得失、勝負哭笑,竟還是「中華台北」這個替代名和那面不是國旗的旗幟。

 

我是無政府主義者,本來就國族觀念淡薄,對於中華民國台灣自離開聯合國之後遭遇的種種不公及打壓,我有一個正常人的義憤,但和「愛國」或者「民族精神」之類無關。換言之,如果另一個國家遭遇類似的打壓,我同樣會義憤填膺。但這次有了更複雜的感受,是因為孩子。

 

有兩個瞬間讓我感到難過。一是郭婞淳獲得第一面金牌之後,兩個孩子興沖沖觀看頒獎禮,馬上喊道:「掛錯旗了吧?為什麼不是國旗?」其實之前的開幕式和比賽,年齡稍大的兒子已經問過代表團名稱為什麼是Chinese Taipei?然後就是「為什麼別的國家可以用自己的名字參賽,偏偏台灣不可以?」

 

我頓了一下,只好用小孩能明白的話大致解釋了一下複雜的歷史,但九歲小孩比我聰明和直接,他反問:「哪不就是霸凌嗎?」一語道破我們默認的真相。

 

這樣的場景,我想奧運期間應該會發生在大多數有孩子的台灣家庭裡。我不知道土生土長的台灣人會怎樣回答孩子的這些問題,怎樣回答而不讓孩子受傷害?畢竟,小孩們接受的教育都是傾向培養國族認同的自豪感的。

 

第二個瞬間,是小女借來了哥哥的足球獎牌扮成戴資穎領獎,非常可愛。但她說請奏國歌的時候,也許因為我這幾天都在重聽羅大佑,我竟然下意識唱起了《亞細亞的孤兒》。

 

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亞細亞的孤兒 在風中哭泣,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

 

不是矯情,這首1983年的歌,至今快四十年了依然有效——至少對於我們這一代。按說奧運會作為世界最大的一個Game,應該是最平等的遊戲。但恰恰相反,它聲稱超越政治實際上是最大的政治情感投射載體,無論是愛國主義藉此轉移國內矛盾、還是地緣政治藉此聲東擊西,總是行之有效。而當個別叛逆的運動員要藉此捍衛弱勢的力量時,就會被奧委會借「運動非政治化」之名翦除。

 

不過,一切都在微微轉變中,我們能感覺到這屆東京奧運好像跟以前有所不一樣。25歲的非裔美籍田徑選手桑德斯(Raven Saunders)在比賽中獲得銀牌,她在頒獎典禮後高舉雙臂,在頭部上方交錯,擺出「X」的手勢,以示抗議。常力挺LGBT權利的桑德斯表示:「這(X字手勢)是所有受壓迫人士相遇的路口。我向所有黑人吶喊,向所有LGBTQ社區吶喊,也叫喚所有正處理心理健康問題的人」。此舉違反奧運不准進行政治示威的規定,但美國奧委會及殘奧會已聲明,她的手勢沒違反它們關於抗議的規例。

 

桑德斯表示:「這(X字手勢)是所有受壓迫人士相遇的路口...」(湯森路透)

 

桑德斯比她五十三年前的同胞幸運。1968年奧運,美國短跑選手史密斯(Tommie Smith)和卡洛斯(John Carlos)於200短跑分別贏得金牌和銅牌。到了頒獎台,他們脱掉鞋,只穿黑襪,代表黑人群體的貧窮情況;戴起黑手套和舉起拳頭,就美國黑人的待遇抗議。

 

當時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IOC)主席是艾弗里·布倫達治——一個曾被認為同情納粹的美國白人,他堅決認為這是國內政治聲明,不適合奧運會這樣非政治性的國際場合,命令史密斯和卡洛斯停止以美國隊身分出賽,並禁止其進入奧運村,以懲戒他們的行為。即使美國奧林匹克委員會拒絕,布倫達治仍威脅要將整個美國田徑隊禁賽,迫使兩名運動員被逐出當屆奧運會。

 

同年的奧運,還有捷克體操運動員恰斯拉夫斯卡(Věra Čáslavská)於頒獎台拒絕面向蘇聯旗致意,以抗議蘇聯入侵捷克。

 

幸好時間站在正義一邊,這三位運動員雖然在抗議之後飽受打壓和恐嚇,在有生之年還是等來了平反,成為運動員抗爭史上的典範。今時今日,觀眾的眼睛應該比五十年前雪亮,我們可以看到輿論幾乎是一面倒的支持桑德斯的行為。

 

假如我孩子向我詢問這件事,我會向他講述史密斯、卡洛斯和恰斯拉夫斯卡的故事,這些運動員在那關鍵一刻,選擇了孩童一般樸素的價值觀和行事原則,不計較功利得失,他肯定會理解。被壓迫者不可能永遠是被銷聲的孤兒,這是孩童們相信的真理,我們也應該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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