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前名叫萊拉」，《倒數10分又38秒》以這個不平凡的敘事模式作為開場....

夜幕低垂之際，萊拉的朋友回到多毛卡夫卡街上的公寓，鄉愁．娜蘭還沒趕上他們。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把備用鑰匙，所以要進門不是問題。

接近大門時，顛覆的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他胸口一緊，突然發現自己還沒準備好踏進萊拉的公寓，面對她留下的空缺。他有股想逃的強烈衝動，即使是從那麼親近的人身邊逃走。他需要獨處，至少要一會兒。

「或許我該先回公司看一下，今天我走得很匆忙。」

今天早上一接到消息，顛覆抓起夾克就衝出門，邊走邊跟上司說他的小孩食物中毒，得馬上趕回家。「蘑菇，一定是昨天晚餐的蘑菇！」雖然不是最聰明的藉口，但他臨時想不到更好的。他不可能對同事說出真相，公司沒人知道他跟萊拉的友誼。但此刻他突然想到，他太太說不定會打電話報警，害他露餡，那就麻煩大了。

「你確定？」潔米拉問：「不會太晚嗎？」

「我去去就回，確認沒事就馬上回來。」

「好，別太久。」修美拉說。

「現在是尖峰時間……我盡量。」

顛覆討厭車子。雖然他有幽閉恐懼症，受不了擠巴士或渡輪，偏偏這時候巴士和渡輪都很擠，但他還是得依賴這兩種交通工具。

三個女人站在人行道上目送他，只見他步伐有點不穩，眼睛盯著腳下的鵝卵石，好像再也無法相信地面是穩固的。他低頭垂肩，頭歪成痛苦的角度，全身精力彷彿都被榨乾。萊拉的死讓他大受打擊。他豎起夾克的領子抵擋愈來愈強勁的風，消失在人海之中。

甄娜一二二偷偷擦去一滴淚，推推眼鏡，轉向另外兩個人說：「你們先進去，我去一下雜貨店。我得做些哈瓦爾酥糖讓萊拉一路好走。」

「好，親愛的，」修美拉說：「我會把大門打開，讓卓別林先生進來。」

甄娜點點頭就穿過馬路，先踏出右腳。「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她的身體從小就因為遺傳疾病而扭曲變形，也比正常人老得快，彷彿生命是一場比賽，不得不全速衝向終點。但她很少抱怨，就算抱怨只也會說給上帝聽。

跟其他四個人不同的是，甄娜一二二的信仰很虔誠。她是個徹頭徹尾的信徒，一天禱告五次，滴酒不沾，齋月會整個月禁食。以前在貝魯特她就讀過《可蘭經》，比較過各種譯本，全部篇章都倒背如流。但宗教對她不只是凍結在時間裡的經文，也是會呼吸的有機物。兩者皆有。她把書寫文字和口頭習俗互相融合，再加入一小撮迷信和民間傳說。這種時候她得做一些事幫助萊拉的靈魂踏上永恆之旅。她的時間不多，靈魂移動的速度很快。她得去買檀木膏、樟腦、玫瑰水︙︙而且當然得做些哈瓦爾酥糖分送給陌生人和鄰居。一切都要準備妥當，雖然她知道有的朋友可能不會欣賞她做的事，尤其是鄉愁．娜蘭。

沒時間了，甄娜一二二往最近的商店走去。通常她不會去那裡，因為萊拉從來不就喜歡那家店的老闆。

＊＊＊

雜貨店裡光線昏暗，從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櫃子排列著一罐罐、一包包商品。店裡，當地人稱「沙文雜貨商」的男人倚立在被時間磨得光滑油亮的櫃台上。他扯著又長又捲的鬍子，仔細讀著晚報上的文章，嘴巴邊唸邊動。龍舌蘭．萊拉的相片在報紙上盯著他看。「一個月內的第四起神祕命案，」標題上寫：「伊斯坦堡流鶯人人自危」。

警方調查後發現，受害女子至少十年前就離開合法妓院，之後又回到街頭營生。現場並未發現錢財或首飾，因此初步研判死者受攻擊時遭到搶劫。目前警方認為此案與上個月的三起妓女命案應該相關，四名死者全遭勒斃。伊斯坦堡的性工作者被殺的比例比其他女性高十八倍，近來的四起命案讓這個鮮為人知的事實浮上檯面。此外，這些命案多半未破案，部分原因是性產業中很少人願意主動提供重要資訊。然而，執法單位已經鎖定幾條重要線索。副警察局長告訴媒體……

一看到甄娜一二二走近，雜貨店老闆就闔上報紙，塞進抽屜裡。他好一會兒才恢復鎮定。

「祝妳平安！」男人大聲說，雖然沒必要那麼大聲。

「也祝你平安。」甄娜一二二答。她站在一堆疊得比她還高的豆子旁邊。

「請節哀。」他伸長脖子、突出下巴好把客人看得更清楚。「電視播出來了，妳有看下午的新聞嗎？」

「沒有。」甄娜一二二簡短回答。

「但憑阿拉旨意，他們很快就會抓到那個瘋子，凶手如果是黑道我也不驚訝。」他點頭肯定自己的話。「那些土匪為了錢什麼都做得出來。這城市太多庫德人、阿拉伯人、吉普賽人之類的人，從他們搬來這裡開始，生活品質就—呼！沒了。」

「我是阿拉伯人。」

他笑了笑。「哦，我不是說妳。」

甄娜一二二打量身旁的豆子，暗想：如果萊拉在這裡，她就會給這個討厭的男人難看。但萊拉走了，而甄娜一二二很討厭衝突，從來就不知道怎麼對付激怒她的人。

再度抬起頭時，她發現老闆正在等她開口。「抱歉，我一時恍神。」

男人理解地點點頭。「這是一個月內的第四起，不是嗎？沒人應該這樣死去，即使是一個墮落的女人。別誤會，我不是在評判誰。我總是跟自己說，阿拉覺得需要時，會懲罰每一個人，一個都不會放過。」

甄娜一二二摸摸額頭，覺得頭快要痛起來。她從來不會偏頭痛，通常會偏頭痛的人是萊拉。

「所以喪禮訂在什麼時候？她的家人安排好了嗎？」

甄娜一二二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萬萬不想告訴這個好管閒事的男人，萊拉被埋在無主公墓裡，因為她的家人拒絕來認領她的屍體。「抱歉，我趕時間。可以給我一瓶牛奶和一包奶油嗎？麻煩你。喔，還有粗粒小麥粉。」

「沒問題。妳要做哈爾瓦酥糖嗎？太好了，別忘了給我一些。別擔心，這筆算我的。」

「不用了，謝謝，我不能接受。」甄娜一二二踮起腳尖把錢放在櫃台上，再退後一步。她的肚子咕嚕嚕響，她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呃，還有一件事。你這裡會不會剛好有賣玫瑰水、檀木膏和樟腦？」

老闆好奇地看她一眼。「當然有，妹子，馬上來。妳要的東西，我店裡都有。我從來都想不通，萊拉為什麼不常來這裡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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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10分又38秒》作者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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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艾莉芙．夏法克（Elif Shafak）

　　屢獲殊榮的土耳其裔英國小說家，以土耳其文和英文寫作，已出版18本書，其中11本是小說，作品已翻譯成54種語言。最新小說《倒數10分又38秒》入圍布克獎（Booker Prize）及英國皇家文學會昂達傑獎（RSL Ondaatje Prize）決選，並入選2019年布萊克韋爾年度圖書（Blackwell’s Book of the Year）。前一部小說《愛的哲學課：雲遊僧與詩人魯米》（The Forty Rules of Love ）被英國廣播公司（BBC）選入「形塑我們世界的100部小說」（100 Novels that Shaped Our World）。擁有政治學博士學位，曾在土耳其、美國和英國多所大學任教，包括聖安妮學院、牛津大學，並為牛津大學榮譽院士。

　　她是皇家文學學會會員與副主席、世界經濟論壇全球創意經濟議程委員會（Weforum Global Agenda Council on Creative Economy）成員，與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ECFR）創始成員。她提倡婦女權利、多元性別認同者（LGBTQ +）權利和言論自由，是一位鼓舞人心的演說家，兩度登上TED Global論壇。她發表於全球重要刊物的文章影響甚鉅，獲頒法國藝術騎士勳章（Chevalier de l'Ordre des Arts et des Lettres）。2017年被《POLITICO》選為「能提供你提振心靈最需要的力量」（who will give you a much needed lift of the heart）的12位人物之一。曾任眾多文學獎項評審及英國惠康圖書獎（Wellcome Prize）主席，現為美國筆會/納博科夫獎（PEN/Nabokov Award）評審。 

　　個人網站：www.elifshafak.com

譯者簡介

謝佩妏

　　清大外文所畢，專職譯者。

※本書擷取自《倒數10分又38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