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汗的崩潰打碎了不少人對美國霸權的信心，紅白藍媒體與網民也藉此大加嘲弄，加料補充越南撤軍故事，訴求老美不能靠。這讓我想起「蓋世奇才」(Charlie Wilson's War)這部電影的結尾，一路鼓動美國大力支援阿富汗反抗軍抗蘇聯的眾議員威爾森名言：「我們總是光榮的開始改變世界，然後留下他X的爛攤子。（these things happened. they were glorious and they changed the world....and then we fucked up the end game.）」

老美那套　不適用陸權國家

美國會在世界霸權行使中左支右絀，根源於三個要素：第一個，美國得天獨厚，北邊是他兄弟，南邊是他兒子，左邊是魚，右邊是魚，本土沒有被佔領的安全威脅，所以他的那套戰略觀常不適用於每分每秒都在對付陸地敵人的國家。民主自由與市場經濟等三百年來海權國家傳統，在中亞已經歷幾千年部落政治的地方也不見得管用，但老美卻喜歡強推自身經驗，不尊重當地傳統。

第二個，美國自立國以來，門羅主義與孤立主義一直是主流民意，成為世界霸權是二戰後被迫接手的，成為世界警察則是蘇聯解體後不得不承擔的。傳統上，美國既沒有俄羅斯那種草原民族的掠奪野心，也沒有中華帝國那種控制慾望，他只是在二戰後被迫繼承了大英帝國的海洋霸權，與前蘇聯展開了意識型態集團對抗，卻又缺乏傳統歐陸海權與貿易那種處世智慧，喜歡打會戰快仗，總是大砲打小鳥，巨棒揮蒼蠅，得不償失，最後總是被泥沼爛仗拖垮。

第三個，不同於傳統的陸權和海權，美國所有的國際權力基礎皆來自「空權」，一個完全佔領天空制高點，且能快速進行「全球性武力投射(Global Power Projection)」的軍事機制。所以美軍在每個戰場的軍事體系核心，就是他的空軍基地，並以這些基地為中心，向外畫出一千公里控制範圍，或更遠的投射區域。地面部隊其實只是一支支佔領據點的衛哨部隊，主要功能是撐到空軍與砲兵來援，以空優炸爛敵軍。這是韓戰時由空降軍出身的司令李奇威，在「砥平里戰鬥」所發展出來的概念，經歷越戰的溪生等戰役，成為美軍佔領與防禦體系主體，並以此訓練南韓、越南和阿富汗等其他外國部隊。

空優無法有效統治與佔領

但這三個要素實施起來，都遇到了不同的困難。首先，空優能炸爛大部隊，卻無法有效統治與佔領，也對付不了山洞，完成佔領還是需要步兵。其次，空軍、砲兵、高科技機械化裝備，都需要強大的後勤補給與維修能力，但在越南與阿富汗這種傳統農村與游牧社會，識字率不到20%，工業規模從缺，人們多半沒有操作裝備必須的數學計算與工程技術，就算當地某些精銳部隊有戰鬥意志，美軍也將裝備供應他們，他們還是沒辦法讓炸彈精確掉在該掉的地方。只要美軍一撤，後勤斷鍊，戰志全消，不是被圍殲就是迅速投降。

其次，傳統海權經營之道，是非常計較成本效益的，但美軍的基地帝國卻一直是個錢坑。傳統海權的源頭，至少可以追溯到西元前一千年的腓尼基人，他們將西班牙的銅礦，小亞細亞的輕木與染料，埃及以及烏克蘭的穀物，經由海運貿易流通於地中海世界，創造富庶。但陸權國家與游牧民族會來搶劫，養兵千日不停戰爭並不划算，於是他們就發展出一套「城邦」系統，以為因應。

美國所有的國際權力基礎皆來自「空權」，一個完全佔領天空制高點，且能快速進行「全球性武力投射(Global Power Projection)」的軍事機制。（湯森路透）

這套城邦系統的主要概念，是「堅守貿易據點，不需佔領土地」。他們會選擇一個離岸很近的小島，或易守難攻的半島，興築一座由石頭與砂漿組成的堅強城堡，保衛自身的港口、王室、財產、與主要工業，城外則是交易的市鎮與農耕的本地人，以互惠交易而非佔領土地來維持營運。這種城堡只需要幾百個兵士便足以讓數萬鐵騎望洋興嘆，後方則由強大海軍支援補給，保持航線暢通繼續貿易，如此才符合成本效益。從亞歷山大打半年才打下的泰爾，到蒙古人拿它沒轍的卡法，建城於沼澤地上的威尼斯，再到堅守千年不破的君士坦丁堡，以文藝復興稜堡修築的巴達維亞，東方的香港、澳門，以及荷蘭人在台灣的熱蘭遮城，都是同一套海權思維的產物。

叫張忠謀去選屏東縣長，老美將專長用錯地方

美國在二戰後原本也想將這種海權基地傳統照搬上陸，但其戰略承擔卻遠大於傳統海權的貿易關係，根本應付不了陸上威脅。不論在歐陸、東亞、或中亞，一個需要三千米跑道的廣大機場，加上繁忙的海港，還有源源不斷輸送物資的補給線，都需要當地政府有效統治與友好支持，否則正好成了游擊隊騷擾與攻擊的目標。沒有安全的後方，讓美軍無法一夜好眠，時時必須高度戒備，由此消磨了軍事人員的精力與士氣。軍事資源投注於自身基地安全者，不比進攻勦滅敵軍來得少，久而久之，自然成了最不划算的軍事投資。越南、伊拉克、阿富汗，都是被這種陸上基地給消磨到鬥志全消的產物。

講得殘忍點，美國在中東的陷入泥沼，本就是場可以預見的災難，現在只是一場二十年錯誤決策的結束而已。這就像叫張忠謀去選屏東縣長，專長根本用錯了地方，撤離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台灣與阿富汗、越南，是不同類的戰爭類型

所以，當我們談論美國在越南和阿富汗的失敗時，應該更深入理解海權與陸權系統在軍事上的差異，而非照搬案例來討論台灣。事實上，台灣四面環海，正是傳統海權與空權所愛的完美基地，卻是陸權國家的惡夢。當初英國、西班牙、荷蘭人都討論過佔領福爾摩沙，但都因此島太大，兵力太少，不易據守而放棄。這種島國，只要自身人民有戰鬥意志與良好訓練，海空力量不被擊潰，百萬大軍過不了海，也只能如希特勒般望洋興嘆。

從美國軍事觀點來看，台海正是一舉殲滅中共海空軍的上好誘餌。（湯森路透）

從美國軍事觀點來看，台海正是一舉殲滅中共海空軍的上好誘餌，更是美軍擅長與偏愛的海空作戰場域。中共若要渡海攻台，勢必集結數千艘船艦，沿岸佈署大量戰機。諾曼地一戰，英吉利海峽上佈署了七千條船艦，中共渡海也很難少於此數。這些船艦與戰機，卻正是空權美帝最愛打的海空作戰目標，就算共軍上岸，後援被斷也只能是一窩待宰的鴨子。況且美軍還有一系列日本基地與關島基地可以支援，不必派航母靠近涉險。除非共軍一開始就準備打一場世界大戰，炸平日本與美軍基地，或政治上迫使美、日保持完全中立，否則很難取得勝利。

換言之，我們不要夢想美軍來幫我們打陸戰，不能被傳統陸戰思維主導了戰略與政治判斷，更不必把中共軍事看待得如此威武，把美國的撤退視為一洩千里。台灣與阿富汗，甚至越南，完全是不同類的戰爭類型，連國共內戰的那些戰例，也多不適用於台海戰爭。認清陸權、海權、空權的優勢與限制，不要老是將自身的偏愛與厭惡無限上綱，標籤化為政治符號，也許才是我們面對台海戰略問題時，更需具備的基本素養。

※作者為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