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波紋》選擇繞彎,前往未受海嘯襲擊,也不是輻射污染重點區域的上信越深山...但時間走過,地景變換,總有喘息,困頓平撫,而最激勵的,是傾頹終能站立—只要人有意志,人肯選擇,人不讓人孤單。(《風之波紋》劇照)
「我從生下來就知道
人生只有現在
悲傷會延續到永遠
淚水卻每一次都是新的
我沒有可以講給你的故事
孩提時只消凝視眼前的樹木
就會笑得渾身發顫
一天的結束便是夢的開始
人人都無緣無故地活著
我沒有可以講給你的故事
我覺得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
鑽石就是雨滴
分別的寂寥也如同電影
即使決不會忘記明天也照樣來臨
我沒有可以講給你的故事
河流的源頭深藏大地
因為相愛才看不到未來
受傷的昨天是日曆的標記
如今正波紋般地擴散
我沒有可以講給你的故事」
—〈鑽石就是雨滴〉,谷川俊太郎
映幕結束在一片翠綠的靜好日常,耳裡卻依然響著,紀錄片中民宿老闆長谷川好文,似哭非哭,似唱非唱的聲音。他搖頭晃腦絮絮叨叨的畫面逼出眼淚,不只是掙扎,而是無法確一而定,難以單一詞彙形容的,始終是存命,或說,生活。
復看片子,慢慢理解缺乏轉場且看似瑣碎的剪接,漸而想起開篇引述谷川俊太郎的這首詩。這些年,因為福島核災,陸續前往日本採訪,期間相遇的壓抑卻堅強的人們的話語,也點滴回流腦海。不同於福島災後許多鎖定重建、述說反核的影像,《風之波紋》選擇繞彎,前往未受海嘯襲擊,也不是輻射污染重點區域的上信越深山。雪作為艱困、以及反覆折磨的象徵,但時間走過,地景變換,總有喘息,困頓平撫,而最激勵的,是傾頹終能站立——只要人有意志,人肯選擇,人不讓人孤單。
片頭以童話揭幕,童話的核心,即是寓示。反覆想著狐狸的陷阱,京都伏見稻荷連綿的鳥居給出啟示。朱紅色的梁木全是捐獻,所有目的都是求財。但稻荷大神本原掌管穀物的豐收,狐狸作為使者,任務是趨趕肆虐破壞稻作的鼠輩。然中世紀後象徵轉變,利益取代與自然連結的豐收,背後帶來的是一連串的崩解。
人與自然的崩解。人與文化的崩解。畫面切入茅草屋頂的修繕於我而言,是導演的提示,不僅僅是力氣的花費,光是挑選足以遮風避雨的茅草就是功夫。修繕的工程龐大細瑣,需要人力,必須對這遮蔽有共同信念,村鎮才不會崩解。導演由福島災後一日,長野地震、老屋倒塌的現場給出提問:我們還希望尋找遮蔽物嗎?我們要什麼樣的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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棟樑師傅樋口巡查倒屋,語氣肯定地說:「裡面這麼扎實的骨架,不是三兩下就能摧毀的,只要多花點力氣,馬上就能復原。」什麼是扎實的骨架?導演在後續的每一支線緩緩訴說:先是厭倦東京生活的木暮茂夫,和妻子兩人,儘管只有一根柱子存在,也要奮力一搏的覺悟。覺悟生自對這屋舍的情感,當老屋還有存續的一絲可能,不能放棄,必須嘗試,失敗後才完全死心。
所有的復原都必須來自對絕望的肯認,肯認之後,零的意義不再是荒蕪,而是可能。根本懶得務農的木暮茂夫在踏入農地以後卻無法走出,儘管必須辛勤勞動、忍受時而起伏的收穫,但他清楚「不管茅草屋頂或種田,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生活必須取之於自身之外的事物。鄰居在春天時採取野菜、上山砍下櫻木枝幹,切段、煮色,為了染出一匹匹美麗的布,製作女兒的和服。由住到食,由食至衣,這之中若有任何美學的存在,都不脫對被利用之物的誠懇與謙卑。
但導演沒有一路正向到底。長作老先生終歸是拆掉了房舍。這橋段裡安插了長作老先生的妻子的自白,曾是都市裡知名人偶植髮師的她不願結婚,「我也有夢想的」,她說。但要留在家鄉的長作老先生與其家人誘騙太太回來,植髮師的夢斷,家屋在災難後將被全然毀棄,因為沒人回來。
整部片沒有明指此地人口流失的原因。但片裡安插了生靈對福島災後輻射污染的疑慮。在安倍政府仍然擁核的此刻,福島災後聲嘶力竭反核以求未來安穩存續的人們不免感到挫敗,那龐大的國家意志,像是這孤寂小村必須面對的大雪。雪會一年一年來,強度無法預測,鏟挖與修復看似將成永恆的徒勞。但還願意在這雪村努力求生、接受大雪考驗的人,終究換來離鄉都市遊子的眼淚,讓他們回望自己拋棄的空間一眼。
雪村不只是雪村。雪村是日本這雪國的縮影。片裡反覆重述:在雪國,無法一人獨活。若能意識,若有意志,春天會來,綠意滿降,孩子會在水田裡微笑,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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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風之波紋》將於2017台灣國際紀錄片巡迴展(TIDF)播映,導演小林茂將出席台中場放映座談與觀眾交流。(www.tidf.org.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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