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李行兩年前出席拍攝紀錄片《行影·不離》記者會,那時90歲的他表示拐杖都可以丟掉,要做電影終身義工。(楊約翰攝)
「台灣電影教父」唯李行當之無愧!
他贏得全球華語影人的尊敬,不只是他52部作品得過多少金馬獎,不只是他膾炙人口的經典電影《秋決》、《小城故事》、《汪洋中的一條船》等啟發了多少世代的華人,更重要的是他獨特且強大的人格魅力,許多電影人因他而重新肯定了自己的價值。
他當導演時豪情萬丈,威風八面,1978年在《汪洋中的一條船》再度得到金馬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5項大獎時,他上台高舉獎座喊出「這是公平的!」霸氣與自豪,只有詹姆斯柯麥隆因《鐵達尼號》得獎,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上喊說:「I am king of the world」,可堪比擬。
跟他工作過的電影人敬畏他如君如父,他在電影開拍時,常手持一把榔頭巡視片廠,看到不滿意的佈景,當下就敲掉,要美術設計重新製作。他曾在片廠把輒戲遲到的男主角柯俊雄罵哭,熄燈走人。他把俊男美女柯俊雄、甄珍、林鳳嬌、秦漢、秦祥林、鍾鎮濤都琢磨成影帝影后,任何人稍有懈怠都難逃法眼,很多成為一方人物的電影人都曾被他震憾教育過。
自1958由舞台劇轉往電影發展以來,他引領了台灣電影健康寫實、瓊瑤三廳電影、鄉土寫實三大潮流。叱吒影壇跌宕起伏,他坦承《大輪迴》和台灣新電影交手的落敗,在1986年拍完史詩片《唐山過台灣》後未再執導劇情片。
但從此他強大的光芒不再聚焦自己,以「電影永遠的義工」自許,引領台灣電影界邁向更大的格局。
當很多被時代淘洗、被時間遺忘的電影前輩,悄聲偃息告別人間時,他聞訊總是親往弔唁,並嚴正告誡其家人:「你切不可隨便辦他的後事,他是電影界很重要的人。」
他曾和白景瑞、胡金銓、李翰祥合拍《喜怒哀樂》,收入要幫助當時財務困難的李翰祥,這四位名導是惺惺相惜的好友,當他們先後過世,都由他到處奔走覓資源,風光體面地在台灣為他們辦告別式。
而不論是名導或是未受新聞注意的工作人員,這些人曾把工作看得比家庭更重要,如今已被世人淡忘,或晚年潦倒,都因他隆重的致詞,讓親友瞭解到逝者對電影界曾有披肝瀝血的重要貢獻,很多家屬都由衷感激李導演讓他們重新認知父祖輩的偉大。
他接手金馬獎主席,把金馬獎擴大為全球華語片競賽的盛事。他引領破冰,2009年創辦兩岸電影交流委員會,一連十年都和朱延平導演親率台灣新生代導演去大陸開拓市場,促進兩岸電影交流。
我曾多次追隨他赴大陸參加兩岸影展,他所受到的推崇和高規格禮遇,兩岸影人無人能出其右。近年即使體力衰退,常弓背軟步被朱導攙扶著上台,但他博聞強記,對兩岸電影侃侃而談,力荐新秀,展現大家風範。
在我從事記者工作的三十年中,李導演從未發過一條獨家新聞給我,但外人眼中嚴厲的李導演對我一向慈和真誠,我們的忘年情誼在我離開聯合報前才真正展開。
2007年大陸「第五代導演之父」吳天明導演應導演協會之邀,首次來台參加兩岸三地導演會,吳天明早在1988年獲得第三屆「楊士琪紀念獎」,因天安門事件與大陸當局意見相左,滯留美國多年不得志,隔了19年才來台想順道領此獎。
李導在吳天明抵台前問我:「吳天明得的那座楊士琪獎,現在何方?」我四處打探卻遍尋不著當年未頒出的獎座下落,只好硬著頭皮向李導回報「獎座失蹤了」,原本預期他會破口大罵,但他絲毫未加怪罪,立即要導演協會提供一座現成的年度最佳導演獎座,由我擬出「楊士琪紀念獎」等字句刻在獎座上,解決燃眉之急。
頒獎晚會上,他邀請楊士琪紀念獎委員會的侯孝賢、王童、萬仁、焦雄屏、藍祖蔚和我一起聯合頒獎,隻字未提獎座失蹤之事,而吳天明接獲獎座時,哽咽感動得淚流滿面,成為當晚令人動容的焦點。
2008年我離開報社,斗膽接了金馬獎秘書長之職,他當時已卸任主席,卻屢次在我步入險境時,主持公道,出手相助,我因此有機會更瞭解他強大的正義感和細膩俠心。
他一直有個心願未了,想改編拍謝家孝的小說《跪在火燙的石板上》,他計畫要拍一年四季的景,無奈電影籌資多年無著而告停,但他一直未放棄。有一次我跟他聊到日本有位九旬老導演還在拍電影,他立刻掏出隨身筆記本記下,還笑著鼓勵自己「我還年輕,還有機會。」那一年,他已八十。
李導為了讓自己保持未來可以拍片的狀態而「練兵」,籌畫了一齣大型舞台劇「夏雪」,找了王童導演當美術設計,陣容浩大,籌資卻數度觸礁,我見他心情低落,為他覓得張毅伸出援手,張毅和楊惠姍雖已轉戰琉璃文化,猶感念當年他提攜後進的知遇之恩,李導為新導演張毅監製的《玉卿嫂》,成為他電影登頂之作。
張毅答應出資的條件是要我對外保密,並經手經費監督進度,我是舞台劇門外漢,純屬客串橡皮圖章,「夏雪」2010年成為李導舞台劇的謝幕之作,而我保守這個秘密11年,直到張毅過世才揭密,有幸為兩位導演的情義之交的美事佳話做了見証。
未料李導以「夏雪」練兵的隔年,被診斷出罹患大腸癌,歷經了12次化療,他勇敢堅強地面對復健,撐著日衰的體力持續為兩岸電影交流奔走,但絕口不再提自己還想拍片之事,只引為平生憾事,還自嘲未來墓碑上要刻下「《跪在火燙的石板上》籌備中」。
他和李媽媽是大學同學,結縭66年來感情歷久彌篤,李導連當年結婚時的紅燭都還保留著。大家都說李導演天不怕地不怕,唯有李媽媽治得住他。李媽媽近年因中風行動不便,李導演為多陪她,減少了公開活動。何平導演為他拍攝的紀錄片《行影不離》留下夫妻倆互動的珍貴畫面,原本一心期待著今年金馬獎可以和他一起欣賞此片。
20日驟聞他仙逝,慟悔自責不已,在今年疫情爆發前,雖曾四度碰面兩度聚餐,但近期卻疏於問安,由朱導得知4月份他們同赴南藝大參加作家黃仁周年追思會之後,李導健康急轉直下,家人數月來幾度送醫急救,撒手西歸對他而言,實是離苦得樂。
回想今年元宵節前,他特別約我見面聊了一兩個小時,心心念念談的都是對台灣電影前途的關心,他信心十足地說:「今年一定要讓兩岸電影繼續交流下去」,還誇讚正直心善的朱導演:「朱延平一定可以接棒。」
前年他的書在大陸北京首發時,他親筆在扉頁寫下「現今妳已是電影人,要多參與多努力」,知我和一群老友在推動續辦楊士琪紀念獎時,他微笑頷首道:「你應該做的」。
3月26日由影視聽中心舉辦的第一屆傑出影視工作者聯合頒獎典禮上,張照堂頒發第八屆楊士琪紀念獎給鍾孟宏導演,91歲的李行導演頒獎給41歲的最佳新導演廖明毅,都成台灣電影傳承的經典畫面。
李導演一直心繫情牽台灣電影傳承,無日或忘。以台灣電影前途為己任,當做在跑馬拉松,如今他卸下重擔,飄然遠行,唯留典範在人間。
我雖分外不捨,但也只能說老天「這是公平的」,他也該輕鬆一下了。我含淚相送,但他昔日的老友和夥伴已在天堂夾道歡迎,愛熱鬧的李老,一路好走!
※胡幼鳯:曾是民生報丶聯合報記者,歷任金馬奬執委會秘書長丶台北電影節總監。現為數位新媒體3D協會理事長、楊士琪紀念奬委員會主委,對台灣電影一直持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