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和作家陸之駿相關新聞的網路留言,惡語斑斑,不忍卒睹,大疫之下,這些輕薄之語恐怕已反映出一個社會的嚴重病態。(資料照片/陳愷巨攝)
知名作家陸之駿23日施打國產高端疫苗,隔日出現不適送醫,而後不治,可以想見對其家人的沉痛打擊。即使未能同悲,死亡面前,又或者至少讓人知道謙遜不語。但就因為在施打疫苗前,他曾於臉書貼文表示「很榮幸,我們一家三口都和蔡總統同一梯打高端。」而今之死,竟引來無數冷嘲熱諷,有謂「忠黨愛國,壯烈犧牲,求仁得仁…」、有說「又一個用生命力挺民進黨的去世,在下佩服」、或云「光榮捐軀,建議應該蓋國旗進忠烈祠…」相關新聞的網路留惡意斑斑,不忍卒睹,大疫之下,這些輕薄詞語恐怕已反映出一個社會的嚴重病態。
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同時幾件事的並存,益發激盪人心。一是病毒風暴不止,二是白警惡待黑人佛洛伊德,兩相交織,迸發了全美各地的街頭動亂,衝突最高點則在之後不滿選舉結果的美國民眾衝進國會山莊。當時的美國社會,呈現出的畫面確實令人不安,幾乎已無法再用尋常的政黨對立作解釋,而有必要正視的,即回溯美國心理學界在大選間所提出:為什麼我們對政敵的仇恨,已飆升至極端水準。
同樣的問題,我們也應該拿來質問自己。有多少人因為陸之駿選擇「和總統蔡英文同一梯打高端」,而把他視為「政敵」?又有多少人就因為看他是「政敵」,而能對其不幸如此奚落嘲諷?就基本人情義理,那些已然非零星偏執的發言,是不是正投射出一個社會內部的極端仇恨?那麼,眼前真正可怕的就不是病毒了。
去年10月,《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和西北大學共同發表一份報告,讓我們對政治極端仇恨有了進一步了解。內容提到,今天之前,美國也許曾發生過內戰,七零年代,還有政治暗殺,但即使如此,比較之下,當初美國的民主黨內仍有所謂的保守派,共和黨當中亦有為數不少的自由派,可今日政黨政治的兩極化,一個人的「政治身分」,甚且明顯高過個人其他身分認同,這已使得兩黨支持者都感覺到對方和自己愈來愈不一樣。這篇論文作者之一Eli J. Finkel將此現象稱為「政治宗派主義」(political sectarianism)。
在「政治宗派主義」之下,政治身份變成極度泛道德化,很容易認為和自己對立者都是可鄙的,就像宗教裡不同教派的成員,唯一堅信的就是自己認知的道德基礎,除他之外的人都很邪惡,也都不會上天堂,這種心境明顯已轉為不少選民的政治思想基調。此外,「政治宗派主義」另有三段論,包括:「政敵」和我們如此不同,不同到我們幾乎無法理解;其二,「政敵」不止和我們想的不一樣,而且令人討厭;其三,「政敵」不止令人討厭,而且道德破產。然後,既然政敵道德破產,則無論我們如何糟蹋他,心理都不用感到有一絲過意不去。
2020年的美國大選,許多觀察家都感嘆美國的政治格局,宛如分隔美國藍人和紅人的一座大峽谷,彼此不僅把對手當成異類,且抱持根深蒂固的憎恨,又因為只剩下憎恨而無法對話,結果各自在對方眼中,幾乎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根據《科學美國人》所說,這種現象不只加促了政治的兩極走向,尤其從根本上改變了過去容有轉圜空間或妥協餘地的政治話語,乃至公共文明內涵和政客的治理方式也跟著變質,大家舉手投足都在附和極端中取暖。更糟糕的是,主導「政治宗派主義」的強烈自我道德和狹隘觀點,又直接啟動了政治立場相左者的循環式復仇。
我們以為「政治宗派主義」將窄化一個人的政治見解,真實情況確實如此,它卻也如同宗教狂熱般,同時又會不斷膨脹、誇大自己的政治見解,且更難和任何圈外人發生共鳴。加以不斷變化的媒體傳播形式,以及社群媒體的興起,兩極分化現象在美國社會不退反進,目前問題只在影響的效果究竟大到什麼程度而已。
《科學美國人》和西北大學發表這份報告當時,有記者對報告發表人提問:「當我們對大流行病的反應變得如此極端分化,『科學』且已成為黨派之爭時,你有任何解決方案嗎?」報告發表人對此的答覆是:「也許我並不是很樂觀…但我會盡可能這麼做,就是以『不談論邪惡、仇恨或羞辱』的方式去辯論它,由此希冀真正了解其中的細微差異和它的復雜性。」
對作家之死的冷嘲熱諷,毫無疑問已比病毒本身造成的傷害更糟,我們應該為這樣的發展,向我們所處的社會深深致哀。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