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摘自唐獎網站)
2021年8月1日,九旬余先生在家中眠逝,按中國人的說法,「走得很福氣」、「善得善報」。後事甚簡,餘家動靜很小,師母與幾個女兒很快將先生下葬,但外界還是激起一些不大不小的「回應」。畢竟「全球漢學第一人」,影響力天然形成。普林斯頓東亞圖書館櫥窗擺出先生遺相及介紹文字。這段時間,余先生著作借閱率明顯提高。
我與余先生緣慳一面,但得先生手劄一函:
毅然先生:
去年承寄大著論中國知識分子及評論等專著的剪報影本多件,十分感謝。我因去年去華府訪問,不常回普林斯頓,以致尊著近始拜讀。 先生用力甚勤,識見明通,如能繼續努力下去,必可取得重大的成績。 先生用心在於濟世,不只是為歷史研究而研究,這正是中國知識人的一個重要精神。今天肯奉獻於知識的人很少了, 先生志向遠大,希望能鍥而不舍,中國文化在世界上重放光彩正需要一群傻子肯不斷耕耘。
我今天才寫這封信,是因為在積壓檔下重新發現了來書,信雖遲答,但致敬的心是真誠的。希望 先生恕我年老事忙,不能早回信的困難。 祝
撰祺
余英時 0五、九、一九
余先生不僅稱我「先生」(比先生小24歲),且每處提及均空一格示敬。以微見著,先生恪遵傳統,僅此一細節,已然撼我。
2004年,我供職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在大陸出版《中國知識份子的選擇與探索》(河南人民出版社),本人博導、復旦大學陳鳴樹教授囑我寄贈余先生求教。此函即余先生復函。得名家親筆函,對我鼓勵不小。2005年起,我在香港「反動雜誌」《開放》發表文章(最初只敢用筆名),2007年被官家嗅跡盯上,從外圍調查到直接「喝茶」,直至2015年1月羅湖脫內褲檢查(刻意羞辱)。扛受中共壓力,余先生的教導為支撑內力之一——「不只是為歷史研究而研究」。余先生函中還有「中國文化在世界上重放光彩」,暗示晚輩「承傳中國傳統文化」。我們知青一代(紅衛兵一代),喝紅色狼奶長大,少年遭遇文革,上山下鄉失學,毫無國學根柢,當然領會余先生(錢穆先生大弟子)的這份殷殷期望。此後,補課國學成為我的閱讀「自覺」,而國學讀得越多,越感吾華古代文化璀燦,越感補習之必要。很簡單,中國人不珍惜不懂自己的國學,難道要靠外國人來珍惜來繼承嗎?近賢潤身,我從余先生函中印證古訓。
2017年我流亡美國,民運圈內外、學界上下,余先生口碑極佳,都說他待人仁厚,毫无名人架子。尤其「六四」以後,凡有求見,全部接待。一次紐約幾位民運人士深夜求見,他開車到辦公室接談(免驚家人)。學深品自高,正身作則,前輩儀型,靜靜傳遞吾華人文光芒。
2019年,我在臺灣出版移美後第一專著——《赤難史證——大饑荒成因》。9月14日托採訪余先生的一位法國女記者帶去,同時附上2005年他手札复印件(以示「歷史回聲」)。法國女記者回來告知:余先生撫摸拙著,「好高兴!」
我購屋普林斯頓,與余先生可謂近在咫尺,之所以一直未趨前拜访,一則知先生年老多病,二則名人門前訪客多,不忍增加先生負擔。如今先生遠去,求教機會永失,深深悵然。
雖與先生未得謀面,但先生的作品則不時拜讀。除購讀大陸版《士與中國文化》、《文史傳統與文化重建》、《現代危機與思想人物》,還精讀其自傳《我走過的路》,拜讀他寫先師錢穆的《猶記風吹水上鱗》,并溯源購讀錢穆先生的《八十憶雙親》(寫了文章,發表於《光明日報》)。報刊上若見余先生文章,再忙也會睡前拜讀。風雨浸滲,閱讀連動思想,筆下引用余先生的文字自然日漸增多。所謂「光澤流遠」,著作惠世,是之謂也。
學人的價值在於執持人類文化、承傳歷史理性,薪盡火傳,澤被後人。尤其二十世紀的中國遭遇偌大赤難,吾華五千年文化從根上切斷,錢穆先生艱難辦學新亞書院,送青年余英時上哈佛,為中華文化保留血脈,實在襟抱高遠。時窮節乃見,板蕩識忠臣。無論如何,漢學能在歐美得以流傳,錢穆先生功在不沒,余先生也深知自己承前啟後的責任。中共數典忘祖,盡棄四書五經,兒時我輩讀的是《朱德的扁擔》,搞什麼「文化大革命」(文化豈可革命?),幸好還有港臺,還有海外漢學,總算血脈得承、學脉得繼。
讀先賢之書、承先賢之志,當然是對先賢最好的紀念、最大的尊敬。知識人(余先生專用詞)的社會作用自然也在於守先待後,為去聖繼絕學。先生遠逝,著作靜留。千秋功業,在理不在力,英時先生得後人如此懷念崇敬(世界各地均有紀念活動),等身著作後學捧讀,放射性影響日漸擴播,當可獲慰矣!
※作者為獨立中文筆會會長,大興安嶺知青/復旦文學博士/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歷史所訪問學者(2018)/哥倫比亞大學東亞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