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若要進一步國際曝光,除了分享疫情經驗,更可有系統地向國際推出「台灣學」。(pixabay)
二○一九年十月,我在〈「亞洲第一村」能否進化為「台灣模式」?〉一文中,首度提出「台灣學」的概念。創此概念,為的是與傳統西方所慣用的「漢學」(Sinology)有所區隔。因為,我認為台灣的歷史雖然短,但其特殊的歷史經驗以及民主的掙扎史,已經足以構成一門獨立的學科。現在僅僅八個月後,由於香港現象和病毒疫情,「台灣學」越來越呼之欲出了。
在該文中我寫道:「近代台灣長期被國共封鎖,因而氣度難以恢宏,面對世界時習慣自我中心、坐井觀天,思維傾向兩極化,略有小成即自喜,近十年來的新世代已有明顯改善,但距離高度文明的中心,坦白說,還很遠。然而,缺點的另一面往往是優點;在支撐西方斷續前進數千年的文明當下出現剝落現象的時刻,台灣這個『移民、殖民、難民』混合體之中卻有一種簡單樸素的基因變種(過去有專書論述,此處不贅)。假以時日,成為未來世界新文明幹細胞的一部分,並非不可能,但前提是台灣自己得懂得掌握機會、自覺提煉。這功夫,我稱之為『台灣學』(Taiwanology)。」
為什麼當前是開始整理、研究、推出「台灣學」的好時機?因為,世界已經被「台灣化」了!初看這概念很跳躍,容我說明。
除了上段引文所述,台灣還有一個雖不敢說世界僅有、但絕對是世上少有的經驗,那就是長達七十年不變的三明治夾縫生存經驗,不但沒被夾縫壓垮,還得以發展出民主自由的苗子。地球上被強權擠壓的國家和地區很多,但是,在絕大壓力下長出民主自由的地方卻少之又少,猶如岩石縫中竟然長出小樹,令人驚嘆。
台灣小樹原本是很孤獨的,夾在兩塊巨岩之中,一塊叫中國,一塊叫美國,往右長一點,碰到中國的岩壁,往左長一點,碰到美國的岩壁。兩塊岩石間沒有土壤,生長只靠陽光和雨水。這種境況,姑且稱為「台灣的困境」。
但是突然間,就在一年左右,大地發生了大地震,所有其他茂盛的樹,即使具備了比台灣好上百倍的條件、即使離台灣很遠,也瞬間落入了台灣似的困境──必須在兩塊岩壁中求生存,這讓它們措手不及。此刻,「台灣學」就益顯珍貴了,只是台灣人自己還沒看到自己為何珍貴,而其他國家也還沒看到台灣這一個過去被它們忽略的夾縫國家可以供它們取經。
大地震接連來了兩場:全球病毒疫情的追責,以及北京強推香港版《國安法》。這兩場地震,使得全球兩百多個國家同時落入了「類台灣困境」──美國和中國,都要求各國選邊站!哪怕是歐盟各國、英國、日本這樣的大國,也得選邊。不選,美國不答應,中國也不答應。
對任何國家,這都是個世紀抉擇。而對台灣,在這兩塊岩壁之間掙扎的經驗,已經有了七十年,可以算是「老師傅」了。各種利益衡量、因之而起的社會衝突、心理的調適過程,台灣都經歷過了。什麼疑難雜症、難看的場面、難聽的指責,台灣都扛過來了。若言「台灣學」,這種夾縫經驗,其實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台灣若要進一步國際曝光,此時此刻是個百年難逢的機會。除了搭疫情經驗的便車,其實還有一輛更大的政治便車可搭。組織一個「台灣學 Taiwanology」的國際宣傳項目,推出一個說帖,標語就是大大的「You Are Taiwan Too!」直統統地對各國政府、議會、大企業指出,台灣是夾縫生存的老師傅,願意分享各種經驗。這將比英國分享脫歐經驗,更有價值,更有急迫性。
年初大選期間,有十幾個國家的電視台派員來台報導選舉。其實,他們都沒意識到,吸引他們前來的其實不是選舉本身,而是背後那個呼之欲出的「台灣學」。我就對來訪的捷克電視台及法國公共電視台的記者說,你們的視角太狹隘了,台灣真正值得貴國深究的東西叫作「Taiwanology」。
有系統地向國際推出「台灣學」,是時候了,各國都需要前來交流考察,機不可失啊!
最近發表了兩個概念:(一)世界已經「台灣化」(Taiwanized)了,(二)推出「台灣學」(Taiwanology)已經刻不容緩了。這兩個概念,其實是有內在邏輯聯繫的,但形成的時間有三年的差距,有必要還原一下場景及規範一下定義的邊界,以免漫無邊際,有違原意。
三年前,面對一位專事研究台灣(Taiwan Studies)的歐洲學者,他告訴我一個困擾,就是在歐洲很少人知道台灣,而他對台灣所做的研究論文,在發表時都被歸在浩如煙海的「漢學」(Sinology)一類,抹煞了他的研究特色。我當時就建議他以後使用「台灣學」(Taiwanology)一詞,以做出區隔。但他在歐洲學者一貫的嚴謹習慣下,認為自己的研究深度還不足以擔當「台灣學」的歐洲鼻祖,因而作罷。
但是,自那時起,我就在台灣內部不斷私下宣揚「台灣學」的概念,因為還有另一個原因:多年來我眼見嚮往民主的中國朋友,來台旅遊時都致力收集台灣民主化過程的資料、甚至大量的文物(包括書籍、旗幟、宣傳單、照片、某些人抗爭時所穿的衣物、鞋子;真的,不騙你)。他們的視角與歷史縱深,往往比台灣人還要客觀深入。這讓我意識到,台灣若跳脫不開「以自己為中心」的台灣論述,將來一定會被一套「從世界角度出發」的台灣論述所取代,而且極有可能不產自台灣。
二○二○年出現了兩個契機:一件是起自武漢後傳播全球的病毒疫情,一件是北京強推港版《國安法》。這兩件事對地球既有秩序的嚴重干擾,我已有無數專文解析,此處不贅述。兩件事帶來的新體會是:世界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台灣化」了。此話何說?台灣夾在美中兩強起伏跌宕的戰略縫隙之間,相當於在狹窄彎曲起伏的山道上開車,長達七十年未翻車,可算是老司機、老師傅了。不但如此,過程中還發育出了難得的民主自由小樹,這種夾縫經驗,無論正面的還是負面的,都值得客觀地濃縮為一套「實驗報告」。
台灣海隅一小島,原先別人不見得稀罕這份「實驗報告」,但是,由於上述的兩件大事,當前地球上幾乎所有的國家都落到了「被迫在夾縫中求生」的台灣式處境:你不選白宮,美國教訓你;你不選中南海,中共教訓你!接下來三個月到半年,這種事態會越來越明顯。以封面故事著名的英國《經濟學人》週刊,倘若某期出現「The World is Taiwanized」(世界被台灣化了)這樣的標題,也不會令人意外。
因此,「世界被台灣化了」和「台灣學」這兩個生日相差三年的概念,當下產生了有機的結合而成為了兄弟,也是很理所當然的事。「台灣學」原來是個可以包山包海的概念,從台灣的文化到健保、未來的願景都可以包進去,但是,這樣未免太泛了,也很容易落入自己膨風的誤區。然而,如果把「台灣學」定義在「列強夾縫中求生並內生民主自由」的範疇內,台灣就可當之無愧、臉不紅心不跳地向全世界宣傳,管你是美國、中國、日本、英國、法國、義大利,還是中東、東歐、非洲、索馬利亞。
在這範疇內,「台灣學」是世界性的,與文化、語言、人種、生活方式無關,只要一個區域的人,進入了三明治的夾縫處境還依然追求自主性,那麼「台灣學」就有值得他參考的價值。若談世界接軌、文明交往,還有什麼比這更具有普世意義的呢?
多說一句。「台灣學」不能落入「從台灣看世界」的自我中心老毛病,而一定要有「從世界看台灣」的高度及氣度,不自憐、不自戀、也不膨風。世上苦人多,但苦人也都不傻;人們分辨得出自重和傲慢。
作者簡介
范疇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哲學所碩士、台灣大學哲學學士、新加坡國家初級學院理科;連續創業者——曾從事數位教育、數位遊戲、衛星遠距教學、零售連鎖、人力資源、企業及政府組織戰略等行業於美國、新加坡、台灣、中國達三十年。
現專職寫作,為香港《亞洲周刊》、台灣《今周刊》、《經濟日報》、《聯合新聞網》、《中國時報》、《蘋果日報》專欄作者;曾出版《2022:台灣最後的機會窗口》、《與習近平聊聊台灣和中國》、《與中國無關(第二季)》、《與中國無關》、《台灣會不會死?》、《大拋錨!》、《中國是誰的?》、《台灣是誰的?》等書(以上均為八旗文化出版)。《台灣是誰的?》亦有德文版(Wem Gehört Taiwan)。
※本書擷取自《被迫一戰: 台灣準備好了嗎? 台海戰爭的政治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