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re fired.」阿諾史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所飾演的特務哈利塔斯克向中東恐怖組織首領如是說。隨後他按下發射鍵，惡棍真的被Fire出去，被射向一座摩天大樓。

這是詹姆斯卡麥隆（James Cameron）執導的《魔鬼大帝：真實謊言 True Lies》（1994）當中的一段高潮情節。全球觀眾（至少親美的觀眾）都為片中的美式英雄主義拍手叫好，受歡迎的程度直接反映在票房上，攫取全球3.7億美元。續集看來勢在必行。

就在這部片問世七年後，賓拉登（Osama bin Laden）為首的蓋達組織向美國本土發動恐怖攻擊。在9月11日的這一天，紐約地標世貿中心雙塔分別被狹持的客機擊中，隨後塌陷。這群伊斯蘭極端主義分子真的如電影情節般，讓自己被Fire出去了，只是這回，美國人笑不出來。

 
這樣並陳，是不是在暗示賓拉登看了《魔鬼大帝》之後才動念攻擊世貿中心？當然，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兩者之間的關聯性。不過幾乎可以確定的是，在1990年代，隨著蘇聯解體，波斯灣戰爭爆發，好萊塢逐漸開始讓俄國人卸下反派角色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新反派人選幾乎沒有懸念，就是阿拉伯人。如此「主旋律」顯然加劇了彼此的歧見，也讓阿拉伯人對美國更生厭惡。

當卡麥隆在拍攝《魔鬼大帝》時，未必想過這麼多。例如，他或許也不在乎其實鼓勵伊斯蘭恐怖主義的興起的禍首之一就是美國人本身。在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後，美國人秉持「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的原則，運了AK47等現代化武器給阿富汗民族主義者反抗蘇聯。最後阿富汗人真的趕走了蘇聯，但他們也意識到美國人的幫助顯然不是出於善意，也出自於對自身資源的覬覦，於是轉而將美國人視為寇讎。

但在這樣一部暑期商業大片之中，卡麥隆不打算談這些太複雜的歷史恩怨情仇，他的重點就是美國英雄與他的太太，中東恐怖分子只是背景，只要安排一些披著頭紗的人扛著槍像小丑般過場就好。至於他們挺身反美的動機⋯⋯不重要，可能他們就是天性邪惡愛作亂吧！

卡麥隆當然可能辯駁，這只不過是一部娛樂取向的電影，內容反映的也不過是當時的政治正確。但他忽略了一大重點在於，1990年代是遠比過去更加全球化的年代，以前好萊塢電影要怎麼惡搞，觀眾多半還是美國自己人，隨著VHS（錄影帶）的普及化，好萊塢電影的影響力可說無遠弗屆。透過這些電影商品的包裝與行銷，美式的價值觀也得以更強而有力地植入在觀眾腦海之中。

《魔鬼大帝》只不過是一部電影，但他對阿拉伯人的族群形象造成的傷害，卻也不容否認。

不過至少在當下，卡麥隆與所有美國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忙著《鐵達尼號 Titanic》（1997）的執導，也準備好在這部片完成之後緊接著進行《魔鬼大帝》續集的前置準備。2001年3月，續集劇本完成，阿諾與潔美李寇蒂斯（Jamie Lee Curtis）都確定回歸。然而，在2001年9月11日之後，該計畫確定胎死腹中。

「我們不該再像過去那般小覷恐怖主義的威脅。有鑒於目前的國際情勢，我實在看不出《魔鬼大帝》的續集有存在的必要。（註1）」卡麥隆在2002年的年末做出這般聲明。而阿諾也在2003年受訪時透露，《魔鬼大帝》原先的續集劇本有一場關鍵高潮戲，就是在飛機裡的戰鬥。

2003年，潔美李寇蒂斯做出了更明確的表態。她說：「恐怖分子不再有趣了。實際上他們從來都不有趣，但過去至少在心理感受上，他們距離我們足夠遙遠，所以我們可以把他們變得有趣⋯⋯一切都結束了，這種幽默感該結束了。」（註2）

2009年，面對《魔鬼大帝》續集即將製作的傳聞又突然湧現，卡麥隆向《Ain’t It Cool News》又進行了一次澄清，正式否認有續集的計畫，並說道：「我總是對一個動作與喜劇片的類型融合情有獨鍾，但自從911事件之後，我再也不覺得一個扛著核彈的伊斯蘭基本教義派恐怖分子適合被拿來開玩笑。」（註3）

雖然之後每過一陣子，總還是有關於《魔鬼大帝》續集的消息出現，但最後都被證明只是謠言。誠如潔美李寇蒂斯所言，過去能拿恐怖分子開玩笑，正是因為存在距離感，覺得「他們還真的能拿我們怎麼樣？」即便距離911事件已經正好20年，這個世界依然在面對塔利班復辟、ISIS-K新聖戰的衝擊。

而且就其它角度來說，《魔鬼大帝》也都是極度過時的時代產物。片中哈利因為懷疑妻子海倫外遇，於是動用特務職權調查妻子，甚至將之捉捕、拷問逼供的情節，在現在無疑會被貼上仇女標籤。更不用說戲外還有醜聞冒出，在 #MeToo 運動之後，當年的小童星伊麗莎杜什庫（Eliza Dushku）出面坦承12歲的自己在拍攝本片過程中被特技人員喬爾克萊默（Joel Kramer）猥褻。

人們常說一部經典電影往往具有永不過時的魅力，《魔鬼大帝》顯然不是那樣的電影，事實上也很少一部電影像它一樣過時得這麼迅速。

推出續集的好處之一在於可以鼓勵觀眾回去重溫第一集，帶動整個系列的討論度，甚至進行創造出一個宇宙觀。但片方不繼續製作《魔鬼大帝》續集，無疑是明智的選擇，因為現代觀眾將會發現這部當時深獲觀眾喜愛的商業大片，竟是如此「政治不正確」，又要用什麼眼光望向續集？

或許詹姆斯卡麥隆正是感嘆我們所處的世界太複雜，才開始轉而投入《阿凡達 Avatar》宇宙的建構。或許他所想的是，「以後都拍架空世界，這樣礙不到大家了吧？」

（註1）：

https://archive.ph/20120712020150/http://jam.canoe.ca/Movies/Artists/A/Arnold_Tom/2003/03/04/756420.html

（註2）：

https://web.archive.org/web/20050205051236/https://filmforce.ign.com/articles/431/431321p1.html

（註3）

http://legacy.aintitcool.com/node/41919

※翁煌德：現任梅花鹿影展，光孚影展策展人。台灣影評人協會常務理事，粉絲專頁「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