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應是孔子死後數百年的漢代、經由眾人合力編纂才完成的。(圖片摘自維基百科)
「論語!無效啦,這種幹話我也會說。」 某高一學生
「溫 暖的是體液,良 莠的是體力,恭 喜的是初血,儉 省的是保險套,讓 步的是人生。」
「他發現整整有半個世界為他打開雙腿。他過去過的是多無知的日子啊!……太太鬆弛的陰道是多狹隘,而小女學生們逼仄的小穴是多麼遼闊!溫良恭儉讓。」
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為什麼描述孔子人格特質的文字,在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成為最淫猥的意象?
為什麼論語中歷史上諸多文人口誦心維的聖人言語,會成為高中口中無效、無聊幹話? 這部書又是有宋以降,歷代讀書人珍惜萬分的。遠的不說,錢穆自述,他花最大心血在於寫《論語新解》。余英時贈人圖書,深情厚意的,往往也是送人論語,書上還密密麻麻寫著他的眉批心得。
為什麼學術上的,跟教學現場上的論語差那麼多?
考試領導教學。在台灣,大概瀏覽一下評鑑試題,就可約略知道教材教法的實作特質。為此,我們先看一下普通名校段考試題。
很典型的,通常第一題到第三題考的是字音、字形與字義:如下列字音何者錯誤? 下列字形何者錯誤? 下列「」之字詞義,何者正確? 很遺憾的,如果我們認真溯源的話,這種題目其實在選項中都找不到答案的。論語編輯成書的年代,所使用的文字,恐怕還是大篆、小篆,或甚至是甲骨文。其字音、字形與字義,跟我們今日慣用的國語,1912年之後由中華民國教育部所制定的,恐怕天差地別。時下的教材教法,恐怕強不知以為知了,一如大航海時代之前所繪製的世界地圖般,說明密密麻麻,以為自己甚麼都知道。可是到大航海時代,好好探勘過之後,才發現自己無知,反而留白,留待後人探索。
古典研究,大體要虛心。太相信流俗或表面的文字記載,恐陷入以訛傳訛之失。1912年才開始制定的國語,就只是當代流俗。我們憑藉它來研究古籍,真該小心。國語並不是唯一。有關論語的字音、字義,現存的至少有四大傳統。韓國的,以近乎明代官話訓讀。日本的,以近乎唐代語音訓之。河洛人的古漢語,在形式上的抑揚頓挫,又遠勝於今之國語或普通話。
有德國友人學南管。一開始老師教他用當代五線譜,教他曲調,以便跟他在德國所受的音樂訓練銜接。然而,他卻要求學純粹的,學工尺譜,中華傳統的記譜方式。他後來很慶幸自己學的是,目前所知最古典純粹的。因為兩大體系之間,有其不可化約,不可共量的音樂風味在。不懂工尺譜,就很難真正進入南管堂奧。
同理,我們學中華古典,也該文藝復興,仿效德國友人學南管的精神,回復到目前所知最能純粹表現的形式,如以反切方式訓讀,而不是用國語注音。而且該訓讀,最好還要在所謂「五胡亂華」,語音散亂之前的。如用爾雅的、許慎說文解字的,而不是用朱熹的、康熙字典或廣韻的讀法。師生都一知半解也無妨。求真崇實,探險摸索,才能杜絕像李國華那樣的贗品橫行。知道自己無知,總比強不知以為知好。
目前台灣慣用的國語,大體承襲元代官話。此官話破壞中文甚鉅。宋遺民胡三省為此透過註解資治通鑑,幾乎無音不注,無字不解。如中文也跟英文字首、字根類似,以聲母、韻母,構成語義網絡。如「狂」字,苦浪反。此反切音注,說明狂之為狂,有其苦澀艱難之處,又如浪潮來襲,一波波起伏。當我們只看中文字,犬,王,就很難理解。用1910年代,喪失民族自信,東施效顰下所創設的注音符號,就更難追溯中文字的意義網絡了。
在素養導向下,這份評鑑試題或多或少要學生能活學活用。問題是,如此這般的活學活用,有點穿鑿附會了。
如他在題幹引用天下雜誌對李瑞華的採訪:
我專門研究人力資源管理,現在企業都認為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的課題是人才。不過,什麼是人才?企業想到人才,不外乎他的學識經歷,他知道什麼、能做什麼,然後用筆試、口試測驗出來。但是,這些標準是不是有問題,找了很多不能用的人?……孔子認為選人不能只從智力商數IQ的角度看,還要看他的情緒商數EQ和逆境商數AQ。一個AQ高的人不怕逆境,遇到逆境會積極正面應對。什麼AQ高的人?就是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這是敬業樂業的最高境界,企業找人、提拔人,就是要找這種人。
孔子還說「乙」…….主管在考慮升遷時,一定要提拔對的人,這會讓大家服氣,並且對的人會幫助不對的人變成對的人。更積極的意義是,「乙」能夠使組織產生動力,形成一種積極進取的正向文化,最後為公司創造長遠的利益。彼得.杜拉克所講的組織文化,核心價值也和孔子相同。
然後,命題老師要學生猜中,甲要填「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乙填,「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衡情而論,命題老師為了激化學生讀論語的樂趣,煞費苦心。讓學生所閱讀論語的篇章,能與當下流行的管理學相契合。這種研究方法,或許可稱為「鉤沉」。在茫茫論語池塘中,像釣魚般,鉤釣出跟今日管理學原理相契合的字句來。如此,竟然也可洋洋灑灑建立一門《論語》中的亞洲管理學。
李瑞華鉤沉《論語》的管理學,似乎也有其歷史理據。相傳北宋宰相趙普,三拜相,所憑藉的是「半部論語治天下」。熟讀論語既然可以定天下,平天下,當然也可用來管理公司。
問題是,現代管理學關切的是現代脈絡,民主自由的平等生活方式;不是古代,君尊臣卑,草民如豬羊的威權科層。又,此傳說可追溯到最早的年代,其實不是宋代,而是元代。那是在九儒十丐的氛圍中,皇權用功名話術蠱惑讀書人,自我標榜,自我麻醉,自欺欺人的工具。宋代的趙普恐怕沒說過這句話。就算此傳說為真,趙普也不是一個君子。王夫之在《宋論》卷二《太宗》說趙普之奸:「唐亡以後,鄙夫以成奸之習氣,薰灼天下而不可浣。」我們今天真有必要讓每個高中生或高級文官,好好學習趙普當個奸官的智慧嗎? 又,IQ EQ AQ理論源自美國海軍,將人簡化成數字來衡量,真那麼值得學習嗎? 以軍隊管理的方式,來規訓台灣高中生,讓他們整齊劃一,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到今天台灣民主化了,還那麼重要嗎? 用IQ EQ AQ,數字化衡量人的理論,來詮釋論語有關學習境界的描述,知之,好之,樂之。這種穿鑿附會真能提升論語的價值嗎? 或真能藉此開發出東亞特色的管理學? 還是更造成兩造皆輸,現代管理學的探索與論語研究都做得四不像?為什麼我們不能讓論語與現代學問間個保有其範疇與尊嚴的方式,來作學問呢?為什麼我們非得抽開兩造間實際隔著的鉅大鴻溝或桌子,讓彼此差異憑空消失的方式,來讀書論學呢?
制藝四書之惑亂天下,恐怕不亞於其教化之功。
朱子編《四書集註》,方便小學啟蒙,從論語、孟子到大學、中庸。如果我們依序讀來,還真像是有關孔子之後的諸夏思想史的基本文獻探討。大學中庸強調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強調階層化權力結構與大一統秩序,絕非先秦文獻。朱子將其置於論語孟子之後,實屬卓識。元代將小學書,當成是士大夫選拔的考試用書,又將此書秩序逆轉:從大學、中庸,到論語、孟子。以大一統秩序來重新詮釋論語孟子。此次序更動,從分類先後順序來看,恐怕是以大一統邪說來扭曲諸夏文化了。
元代愚民政策下,將小學啟蒙用書的論語捧得好高,說半部論語治天下。實際上,宋初趙普未曾有此言。而且,在漢唐也只是跟爾雅同列的啟蒙、小學書籍。論語並非聖人言語,而是小人儒如子夏、曾子、有子弟子等等,對孔子課堂討論的追溯。
此追溯有其卓絕之處。如從學而時習開始,終於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為學當為君子之學。君子之學當懂得如何活出生命意義,自我發展;更進一步引領眾人,改造命運共同體,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不過也有不少可疑之處,如過度吹捧顏淵。他那種感覺上不是很真誠。他的不違如愚恐怕是很善於拍老師馬屁。然後,朱子編《四書集註》,也是方便小學啟蒙用。小學畢竟是小學,無法與君子之學,六藝相提並論。所以黑格爾說:「《論語》沒有深度哲學,論述迂闊平凡,不過是市井尋常的道德主張。」韋伯說《論語》,有如美國印地安老酋長向部落子弟倚老賣老,毫無價值。
《論語》應是孔子死後數百年的漢代、經由眾人合力編纂才完成的。許多研究者指出,《論語》出現太多「孔子那個時代不可能有的想法或遣詞用字」。又《論語》有《古論》、《齊論》、《魯論》三種版本,合計高達數百篇。然後除了中國版的論語之外,還有海外版的。如江戶時代,日本學者伊藤仁齋根據漢代王充的《論衡.正說篇》與皇侃的《論語義疏》進行考證,整理出上論十篇與下論十篇,合計二十篇的《論語》。我們今天讀論語,究竟要以哪個版本為主,會比較貼近孔子所言?日本的,還是中國的?
日本讀論語和中國受大一統宰制下的,還有一項明顯差異。那就是中國喜歡大一統,日本則重視多元、存異求同。譬如,有關「仁義」如何解釋,日本會有「反命題」(Antithese)。如,伊達政宗「家訓」強調,「過仁則弱,過義則固,過禮則諂,過智則偽,過信則損」,呈現和中國人完全不同的倫理觀。三島由紀夫的《不道德教育講座》,其實也是透過反命題來討論當代社會的倫理觀。我們今天讀論語,究竟要以哪種心態來進行?不容質疑與討論的?大一統宰制下中國的?還是開放辯論、有許多反命題的?日本多元風格的?
一般而言,有關人群倫理討論,還是以多元、存異為上。因為道可道,非常道。而德者得也,自得於心,冷暖自知。因為人總是會陷於傳播、擴張自己偏見的陷阱之中。如果說道理,說到不容質疑,就很容易陷入假道學、偽君子的陷阱中。如此,用論語,尤其是科舉制度下,連說道理也要拚高低的口吻,來復興華夏文化,那真往往愈幫愈忙,不進反退了。
在科舉制度下,讀論語講天經地義的道理講到天花亂墜,不容質疑;實際上卻很難真誠面對自己的不足於缺陷,而獨獨少了自己的良心。難怪柏楊說,華人受儒家文化影響,仁義道德只在書上,非常醜陋。
學中文的往往說,文如其人,講道理講得好的,作文好的,做人也好。但此論斷其實是靠不住的。如我們讀汪精衛的詩詞:
別後平安否?便相逢、淒涼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斗。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攜手。一腔血,為君剖。淚痕料漬雲箋透。倚寒衾、循環細讀,殘燈如豆。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卻、頭顱如舊。跋涉關河知不易,願孤魂、繚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又。心宇將滅萬事休,天涯無處不怨尤。縱有先輩嘗炎涼,諒無後人續春秋。
迷信詞為心聲的我們,就會相信汪精衛滿腔熱血、忠誠愛國。他為社稷民生,連身後之名都可拋棄。誰知道他的文字、詩詞,其實只是可笑又可惡的、合理化自己懦弱賣國行為的道德文章。
學歷史的往往說,不信青史盡成灰,留得丹青照汗青。實際上,正史記載不可信者頗多。如現存考古資料中,最早出現孔子像與論語竹簡的漢廢帝,西漢海昏侯劉賀的圖像。史書說他,嚚頑放廢,天之所棄,「荒淫迷惑,失帝王禮誼,亂漢制度」。他在位僅27天就被廢黜。百官舉報他1127件荒唐事,平均每2小時就做一件「壞事」。可是,等考古資料出土後,參照漢墓侍死如侍生的傳統,我們反而可推論,他其實知書達禮,雅號音樂,尊崇聖賢。又如論語堯曰篇,講堯舜禪讓。可是,我們看竹書紀年就與論語所言全然不同。竹書:「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夏啟殺伯益」、「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等等,都與論語或史記有極大差異。論語不盡可信。竹書紀年也不只是亂編的。如竹書紀年認為商朝的中宗是祖乙,而《史記》則認為商朝的中宗是太戊。在這個問題上,商代甲骨文資料反而證明《竹書紀年》的正確性。
史冊不盡可信。有些可能因牽涉到政治權力合法性的追逐而刻意偽造,如有關海昏侯的圖像。有些可能就只是無知或認知失真而已,如論語有關顏淵和子路的描寫。
偏見以為,孔子有教無類,以平等尊嚴對待所有學生。所以也會特別描寫慘遭刑罰的公孫冶。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的伯牛。(當時流俗以為得癩病是精神道德不潔所致。病人本身就是病。接觸病人也就會得病。孔子不信流俗,不畏得病,還親握伯牛之手。可見他對學生的關懷深情。)清貧只能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的顏淵。然而,在科舉拚高下的文化下,硬要將孔門弟子分個高低出來,如流俗以為顏淵在孔門中居首,要青青學子效法顏淵素貧賤,不改其樂。
問題是,如太宰治在人間失格所說的,人窮則志短。有關人物養成之道,大正年間的日本教育就與論語有不同見解。他們認為:人吃好,穿好,品格自然就高尚起來。吃好穿好,不是豪奢,而是有品味。所以,在日本時代的台中一中學生團膳是吃牛肉和生魚片。穿的挺拔而帥氣的,頗富時尚設計感的制服。漢唐士人,養尊處優,人品亦高。明清以降,舉子在考棚中,吃喝拉撒形同豬狗,臭不可聞。明清士風,如官場現形記所言,也隨之臭不可聞。
一昧強調顏淵,違反人之常情,實屬失智。
又論語對子路的描寫,貶抑居多,實無法真正理解子路在當時對孔門的真正意義。
如為政篇收錄孔子對子路所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目前高中課本忽略篇章意義,單就此一小段文字,就說子路有強不知以為知之蔽,所以孔子以此勸戒他。篇章末,又附上荀子名言,君子知之曰知之,不知曰不知。
如此解釋,這段話就與「為政」沒甚麼關係了。古代知字,有實踐意義,如知府、知書達禮等等。子路為政好勇,不忘喪其元,不忘填溝壑。他在衛國執政改革,不避權貴,終至於被砍成肉醬。愚意,孔子深知學生,也幾乎能預見子路的下場,所以勸他為政之道,就只是改變或實踐能改變與實踐的,對於無法改變之事,無法實踐之事,就順其自然,不要強求。否則,改革不成,反而自身罹難。
換言之,孔子告訴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如果我們跟為政篇合起來看。就比較像似孔子為子路為政的祈禱。希望他能寧靜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事情。希望他有勇氣改變自己能去改變的事情。並祈禱他有足夠的睿智區別以上這兩者的不同。
子路為政經驗對孔門而言,意義非凡。他是孔門弟子中,最早搶下布衣公卿的代表。孔子周遊列國之後,回歸魯國,還頗受禮遇,是因為子路與冉有為季孫氏工作,聯合三桓,抵抗齊國的執政基礎,受魯國公卿信任。孔門弟子後來在列國出將入相,其中最早搶下灘頭堡者,也是子路受南子器重,在衛國執政。最終在南子過世後,保守勢力反撲之,子路以身殉之。
子路之死,也明明白白告訴各國公卿,孔門子弟能以生命作擔保,食卿之祿,忠君之事。子路值得社會信任,所以孔子讚許他的證詞可信到,片言可以折獄,讓正反雙方都信服。(這句話在現有中學教材中,反而誤解成子路武斷)孔門子弟仕宦之路大開。高徒顯名師。孔子自然受人敬重。大家不敢輕侮孔子。所以,孔子感概,自從有了子路這個高徒之後,惡聲不聞於耳。孔門另一個名動公卿,舉世矚目的高徒是子貢。史記說,「子貢一出 ,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不過,子貢是孔子周遊列國之後,才成為孔子門徒的。孔子弟子真正在為政之路上,披荊斬棘,舖直道路上的先驅是子路。子路才是孔門政事之首。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在孔子眼中,子路治國尺度屬千乘之國。冉有百乘之家。如要拚高下的話,子路居首是很明顯的。漢代豐碑拓片中,描述孔門子弟,也只特別標出子路,良有以也。
貶抑子路,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外來政權不喜華夏民族以政治為職志,追求更好的體制,讓人為善。
再次強調論語非聖人言。它很精細的描述曾子易簣,將有子之言放在學而章之後。讀論語,恐怕不如讀史記。因為司馬遷是孔子的粉絲。他除了精讀孔門經典外,還跑去做田野,做口述歷史訪談。
又論語有些名篇,也少了孔子教學,扣其兩端而竭焉的均衡感。
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論語首章學而篇,強調孔子論學,可謂有識。不過,這篇也有些陷阱,如過度強調學習的喜悅,這真實嗎? 我們回到,習字的本義來看:习,甲骨文(羽,翅膀)(口,像鳥窩状),表示在鳥窩裡振翅。造字本義:幼鳥在鳥巢上振動翅膀演練飛行。
人透過學習,掌握知識,翱翔天際,當然喜悅。可是對此學習歷程的感受,恐怕複雜萬端,絕非單純喜悅所能涵蓋。以老鷹為例,每季,或許生四五個,各個嗷嗷待哺。公鳥、母鳥,每次能帶回巢內餵食幼雛的食物有限。牠們總是餵,黃口張最大,體型最可觀的那隻幼雛。如此淪到最弱小的,根本就吃不到甚麼東西。沒多久,牠就虛弱到不足以自保。同巢兄弟,飢餓難耐時,甚至會聯手一起吃掉最幼小的手足。而且就算父母在旁邊,也不會干涉制止。如此,循環往復,真能長到成鳥體型,有飛行潛能的,往往只剩下一隻。但是,她所面對的生存挑戰還未結束。鷹巢於高聳懸厓,幼鳥一鼓動翅膀,離巢飛翔,如果無法掌握氣流,或根本無上升氣流可供憑藉,往往就摔死了。
也就是說,幼雛從嗷嗷待哺到翱翔天際的學習過程,有其喜悅,但也有其艱辛與殘酷。如果我們把這章從疑問句,轉成肯定句,過度強調快樂,恐怕失真到離譜了。
同理,有朋自遠方來,彼此切磋琢磨,也不見得是件快樂的事。孫臏鬥龐涓,李斯害死韓非,也是有朋自遠方來。馬英九自我感覺良好,吳思華認為自己任內沒有課綱問題,何嘗不是種昧於現實與反省的「人不知而不慍呢?」
人心不同如面。做同樣的事情,不同人就有不同感受。每種感受,都可以是合理的;也都可能是愚蠢的,因為可能對於行動者適應,並進而改變環境造成妨礙。喜怒哀樂愛惡欲,諸多情感伴隨著人類演化而來。當有其演化上的功能,片面崇尚正面情緒,反而可能有礙於生存。如我們看房思琪的故事,李國華是吃肉的,居上位的;房只是吃菜的,草食動物。一般而言,草食動物碰到肉食類,是要懂得恐懼、害怕的。結果,房被後天教養馴化到,被奸也不會叫,快被吃掉了還不會跑。那是只知道正面能量,不知道負面情緒在演化上的妙用的愚蠢。
又,感受、感覺屬個人範疇,並非社會行為,如人飲水般,他人很難置喙。論語學而篇,以誘導性問題,鼓勵學生正向思考,不見得有利於審酌情勢。更糟糕的是,後世讀者慨括接受論語之後,混淆社會行為與個人感受的區別。許多情緒魔人,好為人師,總以正面情緒,相規相勸,希望人人性情上都溫良恭儉讓。結果,循環往復,華人,連受害者也每日充滿正面情緒,就各個變成魯迅筆下的啊Q或胡適所說的差不多先生了。
反過來說,負面情緒,有其妙用。如我們看基度山恩仇錄中。因為恨,才能以活下來。因為恨,才會提升自己的境界,博覽群書,成為劍術高手。因為恨,受害者也才能碰觸God will give me justice的真諦。恨之為用,大矣哉。韓國今日得以興起,恐怕有不少是恨的力量。台灣之軟趴趴,轉型正義不甚了了,不敢追逐符合人權與公義的生活方式,恐怕也是對二二八、白色恐怖,對中國老是連年戰禍,天下大亂,麻痺了,不知恨,不會恨有關。
總之,論語畢竟是小學,不少人生真實面,限制級的,被清洗了。蒙元以降,將漢唐小學書,當作是大大的聖經,天經地義,不容質疑,恐怕是大一統秩序下的威權統治,而不是真誠的知識論或倫理學的討論。論語閱讀在當代恐屬殘陽,而非象徵希望的朝日啟蒙。
※作者為台中一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