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5日，美國總統拜登對記者表示，九月份和中共總書記習近平通話時，雙方已經就「台灣協議」 (Taiwan agreement) 達成共識，雙方都會遵守該協議，而且拜登對習近平直言，習不應該做出任何違反該協議的事情 (“We made it clear that I don’t think he should be doing anything other than abiding by the agreement.”)。

消息一出，輿論大嘩。因為「台灣協議」一詞並不存在中美台三角關係中的傳統詞彙之列。即便兩日後，10月7日，美國國務院發言人普萊斯在記者會上強調美國對台的承諾依舊「堅如磐石」，而且重申「美國的一中政策」核心內涵依然沒變，畢竟沒能釐清各界疑慮。

台灣協議的本體不是什麼？

各界猜測，台灣協議到底是指美國的《台灣關係法》，還是美國的一中政策？實際上，當然兩者皆非。《台灣關係法》乃美國國內法，美國固然能夠呼籲他國「尊重」 (respect)，但若是要求他國「遵守」 (abide by) 美國自己的國內法，豈不滑稽？

其次，台灣協議當然也不可能是指「美國的一中政策」 (“our One China policy”)。「美國的一中政策」之所以存在，就是因為美國不願意完全承認「中國的一中原則」 (One China Principle)，所以它創造形似神異的模糊字眼，既不用綁住自己，又可以給北京半套面子，給彼此一個下台階，方便擱置爭議、營造友好互動氛圍。也正是因此，固然美國不完全接受「中國的一中原則」，北京也不可能滿意「美國的一中政策」；北京的立場當然會違反「美國的一中政策」，而拜登又說過「雙方都會遵守該協議」，那麼「該協議」 (台灣協議) 指的當然也就不是「美國的一中政策」。

其實光是從英文文法上亦能看出，「台灣協議」 (Taiwan agreement) 的協議是「雙邊」動作：兩邊都同意，方有協議可言。相比之下，無論是《台灣關係法》，美國的一中政策、或是中國的一中原則，都是各自「單邊」提出的，光是看詞性就知道和「協議」無關。

建設性模糊的跨黨派「橋王」，喬‧拜登

可想而知，拜登所以順口提出「台灣協議」，不是為了公布中共已經做了任何實質承諾或改變立場，而是為了營造友善氛圍而釋放的「建設性模糊」，無論是一時詞窮而順口編造，或是有意為之，總之用上的都是沒有對應的政策意涵，只有潤滑氛圍效果的空虛詞彙。

拜登在美國國會縱橫 36年，立場相對中道，向來以能夠跨越黨派交朋友，擅長協調法案「搓湯圓」而自豪。這種語焉模糊，沒共識也裝作有共識，多提有共識的大方向，假裝無視容易起矛盾的小細節，即便有小矛盾也「有關係就沒關係」的做人處事，沒有戰略共識，就先處理戰術問題，「由易入難」、先累積互信再說，正是拜登這類政界老手的常用政治手腕。 (對此，熟悉「九二共識」、「九二精神」或「求同尊異」相關討論的台灣讀者，理應不陌生。)

台灣協議之所以吹皺一池春水，當然也仰賴著既有的土壤，畢竟，「棄台論」陰影一直在不少人腦海裡徘徊不去。從九十年代美國呼籲兩岸思索簽署「中程協議」，到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外交事務》雜誌出現「台灣走向芬蘭化」呼籲，再到 2010年代的「美中大交易」，以及「修昔底德陷阱」論述把傳統的「權力轉移理論」舊瓶裝新酒重新上市，美國是否某日會選擇「華麗轉身，退出台海」 (graceful exit)，便是許多人不停的疑慮。近日中共軍機擾台，貌似兩岸再度軍事緊張，此時拜登又似乎在對北京表示善意，恰好同時讓不少相對和北京友好、「懷疑美國不可靠」的部分藍營群眾，以及因為一度支持川普，而至今「懷疑民主黨執政的美國不可靠」的部分綠營群眾，難得促成局部的藍綠合流。

內外聽眾兼顧的無本生意

然而大國政治自有其脈絡。在實質籌碼上，自然輕易不讓，讓必有價；至於在惠而不費的口惠和面子方面，則偶爾不妨彈性處理。拜登這次順口自創的新詞和說法，一方面貌似給予北京的善意 (又對雙邊都沒有牽制力)，二方面也是給擔心台海軍事緊張的美國民眾交代，安撫他們說拜登有聽到你們的關心，拜登早已經有對習說過「不應該做出任何違反該協議的事」 (至於北京會不會聽，當然操之在北京，不會因為拜登說過什麼而改變北京的國家利益和決策)。以此觀之，中共軍機擾台，固然是政治宣傳大於開戰準備的虛晃一招，拜登的順口一回，又何嘗不是在做無本生意？

政治話語，無論東西中外，往往如此。見到國際領袖發言，讀者們在解讀其真意時，記得處變不驚，把政治人物當政治人物去理解，或能雖不中亦不遠矣。

※作者為澳洲國立大學亞太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