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娘子」對她的俄國間諜產生了好感。

瑪格麗特．柴契爾從來沒見過歐列格．戈傑夫斯基。她不知道他的姓名，卻不知為何堅持稱他為「柯林斯先生」。她知道他在俄國大使館內部從事間諜活動，擔憂著他所承受的個人壓力，並且思忖他「隨時有可能脫身叛逃」。首相堅持，一旦時機到來，他和他的家人必須好好得到照顧。她說，這位俄國特務不是區區「一隻生產情報的母雞」，而是一半真實、一半想像的英雄人物，他在極其危險的條件之下，為自由效力。他的報告由首相的私人祕書呈遞，依序編號，並標記為「極密」、「親閱」與「僅供英國機要部門」，意即不與他國共享。

首相熱切地攝取這些情報，「她會逐字閱讀、批注、提出問題，發還的報告上附帶著她的標記、畫線、驚嘆號和評語。」照她的傳記作者查爾斯．摩爾所述，柴契爾「並不介意自己被機密本身和諜報的浪漫所打動」，她也察覺到，這位俄國人正在提供獨一無二的寶貴政治洞見：「戈傑夫斯基的發報……向她傳達了蘇聯領導層對西方現象的反應，這實際上就是對她的反應。沒有其他情資能做到這點。」這名間諜打開了一扇深入克里姆林宮思維的窗戶，使她得以懷著癡迷與感激一窺究竟。「恐怕沒有哪位英國首相，曾以柴契爾投注在戈傑夫斯基的個人關注度，追蹤過一位英國特務的專案。」

正當英國情報機構獵捕「科巴」之際，蘇聯國安會力圖確保柴契爾輸掉一九八三年大選。在克里姆林宮眼中，柴契爾是「鐵娘子」這個由蘇聯軍方報刊發明的綽號，本是為了侮辱她，卻令她洋洋得意而國安會自從她一九七九年掌權以來，就策劃了「積極措施」暗算她，包括與同情蘇聯的左翼記者合作，刊載負面報導。國安會仍與英國左翼有聯繫，莫斯科堅信自己的幻覺，認為能影響選舉、令工黨勝出，畢竟工黨黨魁在國安會檔案裡仍被列名為「機密聯絡人」。在這個情境中，莫斯科樂意採用下流伎倆暗地攪局，將一場民主選舉倒向它屬意的候選人——耐人尋味地，這彷彿預示了當今世局。

要是工黨勝選，戈傑夫斯基就會置身於一種真正怪誕的處境之中：將國安會機密傳遞給一國政府，而該國首相曾自願接受蘇聯國安會金錢資助。到頭來，麥可．富特身為「靴子」特務的前生仍受嚴加保密；國安會操弄選舉的努力毫無作用，在前一年福克蘭戰爭勝利的助威之下，瑪格麗特．柴契爾於六月九日大獲全勝。得到了人民重新授權，又暗中握有戈傑夫斯基對於克里姆林宮心理的洞見，柴契爾將目光轉向了冷戰。她眼裡所見的局勢，令人極度驚恐。

「雷根的煽動語言與蘇聯的疑心妄想，兩者若結合，很可能會有致命後果。」一九八三的下半年，東方與西方眼看就要被這股致命結合推向重大無比的武裝衝突。美國總統向國會參眾兩院演說時，承諾要將「馬列主義掃進歷史的垃圾堆」。美國軍力迅速增強，隨後發動了多種心理作戰，包括侵入蘇聯領空及海軍祕密行動，並展現出北約軍力能夠多麼逼近俄國軍方基地。這些行動，旨在挑撥俄國人的不安，也如願以償。蘇聯的核彈攻擊計畫更加緊鑼密鼓，國安會駐外聯絡站接獲大量命令，要求找出美國與北約準備發動核武奇襲的證據。

八月，國安會第一總局局長（日後出任國安會主席）弗拉基米爾．克留奇科夫親自發送電報，指示各外站監控西方的戰爭預備措施，例如「祕密派遣破壞小組，攜帶核子、細菌及生化武器」侵入蘇聯。盡責回報可疑活動的國安會聯絡站，能獲得嘉獎；未能回報者，則受嚴厲批判，並要求改進。古克被迫承認自己揭露「美國及北約預備以核武奇襲蘇聯之具體計畫」的作為有所「缺失」。戈傑夫斯基將核彈攻擊行動斥為「鬧劇」，但他呈交軍情六處的報告毫無懷疑餘地。他指出，蘇聯領導階層是真心恐懼，已準備好放手一搏，他們慌到相信自己的生存有賴於先下手為強。這個形勢在日本海上空的一次悲慘意外之後，變得更加險峻。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凌晨，蘇聯截擊機擊落一架誤入蘇聯空域的大韓航空波音七四七客機，機上二百六十九名乘客及機組員全數喪生。這起「韓航◯◯七班機」擊落事件，使得東西雙方關係墜入危險新低點。莫斯科起先矢口否認擊落客機，但接著就宣稱這架客機是侵犯蘇聯領空的間諜機，是美國發動的蓄意挑釁。雷根總統則譴責「大韓航空屠殺事件」是「一次獸行……殘暴不仁」，他挑起了國內外群情激憤，並藉此盡情享受某位美國官員日後所謂的「全然自以為義的歡愉」。美國國會通過進一步增加國防開支。莫斯科則隨之將西方對於擊落韓航七班機的憤怒，解讀成蓄意的道德歇斯底里，是為了預備進攻蘇聯。克里姆林宮不但不道歉，更指控美國中央情報局「犯罪的挑釁行徑」。

1983年9月蘇聯戰鬥機擊落大韓航空007班機，由此引發了各地的抗議行動，冷戰的局勢更加緊張。（野人出版社提供）

一連串特急電報送達國安會倫敦站，指示保衛蘇聯資產及公民、防範可能發生的攻擊，並且應把事件歸咎於美國，還要蒐集情資以坐實莫斯科的陰謀理論。隨後，國安會倫敦站由於「努力反制針對南朝鮮客機事件之反蘇活動」，獲得了中心表彰。重病臥床、行將就木的安德羅波夫，厲聲抨擊他所謂美國「無恥的軍國主義精神病」。戈傑夫斯基將這些電報夾帶到大使館外，統統遞交給軍情六處。

韓航七班機遭到擊落，是兩名飛行員根本上的無能所造成的後果，一位是韓國人，另一位是俄國人。但戈傑夫斯基向軍情六處報告的內容清楚說明了，在緊張升高、互不理解的壓力之下，一場尋常的悲劇會如何惡化成危險至極的政治形勢。

就在如此激烈的不信任、誤解和攻擊性當中，上演了一次將冷戰推向實戰邊緣的事件。

北約自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日至十一日實施的戰爭演習，代號為「一九八三年優秀射手」，旨在模擬持續升高的衝突，並以核武攻擊為其終點。雙方過去都曾多次舉行過這類軍事演練。參加「優秀射手」演習的美軍及西歐其他北約盟國軍隊共有四萬人，經由加密通訊來部署、協調行。指揮所的演習內容設想橘軍（華沙公約國家）進軍南斯拉夫，隨後入侵芬蘭、挪威，最終進攻希臘，藍軍（北約）則要保衛盟國。隨著假想的衝突加劇，一場正規戰爭看來會升高到投入化武和核武的地步，令北約得以實施核武投放程序。

雖然這只是一場預演，並未投入真正的武器，但在韓航七班機擊落事件過後的狂熱氛圍中，克里姆林宮的危言聳聽之輩卻看見了更邪惡的內容：這場演習是掩蓋真正開戰準備的伎倆，這正是三年多以來，安德羅波夫一再預言的那種核武「第一擊」。核彈攻擊行動一直以來尋覓的，正是這個跡象。就在國安會試圖查明真實核武攻擊的此時此刻，北約也開始模擬一次逼真的核武攻擊。「優秀射手」演習當中，多項前所未見的特點更是增強了蘇聯認為這不只是演習的猜疑，包括：一個月前，英美兩國祕密通訊暴增（其實是為了回應美國入侵格瑞那達）；西方各國領袖都參與了演習的開頭；以及歐洲各處美軍基地軍官調動的模式出現異狀。內閣祕書長羅伯．阿姆斯壯爵士隨後向柴契爾簡報，指出蘇聯人的反應非常驚恐，是因為這次演習「在蘇聯的重大國定假日實施，（且）具有實際軍事活動及警報的形式，而不只是戰爭演練」。

十一月五日，國安會倫敦站接獲中心電報，警告美國及北約一旦決定發動第一擊，他們的飛彈就會在七到十天內升空。古克奉命執行緊急監控，偵測出各關鍵地點的任何「不尋常活動」，包括核武基地、通訊中心、政府掩體，以及最重要的唐寧街十號。中心相信，官員們會在首相官邸忙亂地準備開戰，「而且不會告知新聞媒體」。

※本文節錄自《叛國英雄．雙面諜O.A.G.》第十章：「柯林斯先生」與柴契爾夫人／野人出版／作者為歷史學家，曾任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院長，現為英國《泰晤士報》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