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根／摩根

梅根得到的結論是，要是繼續跟父母住在一起，她永遠找不到自己

她把自己的用品裝進黑色垃圾袋，拖著下樓，拒絕父親載她一程的提議，不管她要去哪裡，也無視母親要她留下的懇求：我們可以想出解決辦法的，我們愛妳，我們真的愛妳，梅根，跟我們說說話

太少也太遲，梅根說（她在某個地方聽過這句話）

她搬進了青年旅館，跟其他青少年同住

決心過一個

不再由父母定義的

人生

頭幾個小時，她都在她的新獨立共和國裡眺望窗外，窗子框出了一小方塊的純粹天空

只屬於她

接下來幾個月，她覺得自己漸漸褪去過往強加在身上的一層層東西，盼望最終能夠抵達自己的核心

她忖度，自己是否應該生為男人，因為她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女性

也許那就是她問題的根源

她下班回家後，透過隔間牆壁會聽到其他年輕人玩樂的噪音

加劇了她的孤獨感

可是她知道這正是她所需要的

孤寂

才能體會自己的感受

迫使自己對所有的聲音充耳不聞，除了自己的聲音之外

她專注在自己呼吸的舒張收縮上，感覺有如冥想

每回

持續幾瞬或幾分鐘？

暫時找到平靜

足以思考自己的下一步

就是到網路上探索，那裡握有一切問題的答案

在冷冽的清晨時光中，躺在單人床上用羽絨被裹住自己，筆電的強光照亮了被子裡的黑暗

她在聊天室裡找到避風港，那裡有跟她一樣憤怒的年輕局外人，發掘了跨性別的世界，和變性光譜上的種種人士對話聊天

有時候在網路上說錯話，碰到某個叫畢畢的人，對方回覆說，我要痛打下一個把變性和跨性別搞混的人，我發誓！在這裡大家對無知的容忍度是零，親愛的，跨性別者只有經過醫療過渡程序之後，才是變性，可以嗎？

是

好

梅根顯然得小心謹慎，不然可能會引爆地雷，對她來說，這些其實都說不通，男人身分和女人身分難道不是不可變動的嗎？她問畢畢

又錯了！畢畢回答，性別是社會建構，我們大多數人一出生就是男性或女性，但男性氣概和女性氣質的概念是社會的發明物，全都不是與生俱來的，聽得懂嗎？

不懂，不大懂

嘿，這其實是「女性主義入門課程」，你以前都到哪去了，梅根？跟現實世界脫節了嗎？

嗯，大概吧，以前都住在父母星球上，對了，別攻擊我，我只是好奇

啊，敏感型的人啊，從現在開始我會對你客氣點，說真的，你好歹也先做點功課嘛

梅根發現，現在女性主義正當紅，她怎麼完全錯過了？

她想到母親把女性主義者貶為厭男者，我就不是，只要這個話題一出現，母親就會說，我喜歡男人，我喜歡扛起家務事，我愛妳父親，所以我怎麼會支持女性主義？

爸會點點頭，然後說點這類的話：妳也看過我想動手晾衣服或鋪床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梅根跟畢畢說，她原本以為女性主義者等於厭男者，雖說她打出這些字眼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對於這件事，不曾確定過立場

噢，又來了！畢畢憤慨地寫道，女性主義當然跟厭男無關！重點在於女性的解放、平權、不受有限期待的束縛，你必須自己思考，而不是機械式地模仿父權觀點，該長大了，梅根！

我還以為你會對我客氣點

呃，對，好吧，就是忍不住，我保證從現在起跟糖果一樣甜

我只是想做自己，畢畢

哇，野心未免也太低，你難道不想改變世界嗎？

我想先改變自己的世界，畢畢，一次一步就好

讚讚讚讚讚

現在你在捉弄我

沒有，我真心同意你的想法，我們都只是想當自己，確定自己在世界上過得去，嘿，說真的，我是個超級棒的人

這點我自己會判斷

噢，你也沒在客氣的啊，花哈哈

梅根把畢畢的照片看得更仔細，她是亞裔，二十多歲吧，也許？戴著黑色粗方框眼鏡，留著及肩的濃密黑髮，表情嚴肅

非常

迷人

梅根早就知道自己該長大了，離開家的重點就在於找出自己開始、父母結束的地方

跟我說更多你知道的女性主義和性別的事，我知道這些事情我早該曉得，但我就是不曉得，OK？

了解，我試試看：女人是設計來生小孩，不是來玩娃娃的，為什麼女人不能把腿大大張開坐著（如果她們穿的是長褲，想也知道），男性化或有男子氣概，又是什麼意思？表示大步走路？態度堅定？主控情勢？穿「男性」服飾？不化彩妝？不刮腿毛？剃光頭髮（花哈哈），喝啤酒而不是葡萄酒？偏好足球而不是網路彩妝教學（呵欠），世上有些地方的傳統是男人要化妝穿裙子，所以在我們這裡這樣做為什麼就會被罵「女人氣」？把女人氣這個字拆解開來，又是什麼意思？

重點是，梅根，我雖然很反對以上守舊的人說的那些性別屁話，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女性，我一直以來都知道，對我來說女性跟玩娃娃無關，而是比那個深層多了

過去七年以來，我從葛帕爾過渡到畢畢，就是成為女性

雌激素、乳房、陰道

現在你知道了

所以畢畢生為男人，現在是個女人，梅根原本就在納悶這件事但遲遲不敢問，深怕對方會修理她一頓

而梅根是個女人，納悶自己是否應該生為男人，受到了曾經是男人的女人所吸引，而對方現在正在說，反正性別這種東西充滿了誤導人的期待，雖說她自己是已經從男性過渡到女性

這整件事搞得梅根七葷八素

她把筆電蓋上準備就寢，等她再打開電腦時，畢畢也會在

兩人現在深夜跟凌晨都會即時通訊，中間幾乎沒怎麼睡，雙方都承認還不敢用Skype視訊或碰面，免得從社群媒體騙人的煙幕走出來以後，兩人之間的化學反應頓時消失

我們再讓這個幻想持久一點，畢畢寫道，我有過類似的經驗，當我跟那個人面對面的時候，兩人卻無話可說

畢畢住赫布登橋（Hebden Bridge）那邊，以前在里茲長大

她在薩塞克斯取得文化研究學位之後，到看護中心擔任管理職，刻意盡可能地遠離父母，他們真的不懂她是個被困在男孩身體裡的女孩

那不在他們的大計畫裡面，梅根，他們原本打算替我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結婚，讓我們生下家族的下一代

結果他們卻有個愛扮裝的兒子，把他的另一面藏在臥房裡，直到壯起膽子，開始穿洋裝化彩妝到當地商店去

在印度人的社區裡，大家彼此都認識

我被踢出家門，別再聯絡我們，你腦袋有病，你不再是我們的兒子，我們先把話講白了

你永遠不會是我們的女兒

畢畢說，看護中心的老人家以人的角度接納她，你是我們的畢畢，我們愛你，他們見證了她過渡到女性的歷程

畢畢覺得自己終於得到了出生時被否決的軀體，那也是個開人眼界的經驗，梅根，一等我完全以女性的樣貌現身，我才意識到好多身為男人時覺得天經地義的事

我想念深夜獨自坐在酒吧裡靜靜喝杯啤酒，不會覺得扭捏不安或被人搭訕

電視劇裡常有年輕女人被變態連續殺人狂宰割，她們的軀幹從中間被剖開，放在平臺上，驗屍官的雙手捧著她們血淋淋的心臟，我看到就受不了

我以前很愛看這樣的節目，現在我覺得它們根本是一種掌控女人的方式，意在要嚇唬她們

──嚇唬我們

※本文擷取自《​女孩、女人、其他人：12位非裔女性的掙扎、痛苦、歡笑、渴望與愛》，臺灣商務出版。

作者簡介

柏娜汀．埃瓦里斯托（Bernardine Evaristo）

柏娜汀．埃瓦里斯托是知名的奈及利亞裔英國作家，著有八本書。她的作品頗具實驗與顛覆精神，挑戰各種非裔離散歷史與認同迷思，她的作品文類橫跨詩詞、短篇故事、戲劇、評論。現居倫敦。

譯者簡介

謝靜雯

荷蘭葛洛寧恩大學英語語言與文化碩士，主修文學。譯作有《艾摩與小飛龍的奇遇記》、《禁忌圖書館》、《哥白尼的聖物》等。譯作部落格：miataiwan0815.blogspot.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