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畫家黃榮燦於1947年4月製作的木刻版畫—《恐怖的檢查》。(維基百科)
228,我生日。所以,難免要用生日特權講講話。但以下要講的話,我的生日其實是最、最、最不重要的小事情。
話要從70年前開始講起,那年初春,三月上旬的午夜,有人來敲我外公家的門。
我外公在當時的宜蘭,是典型的富二代。前清時期家族有人中過秀才,在小鎮最熱鬧的中山路上,蓋了連棟的三間房子,據說是因為中秀才的那代有三兄弟,感情甚篤,三間房子各成格局,但又彼此打門互通,攀爬上屋頂可看到三間屋檐相連,後方就是家廟,家廟設了幼兒園。我小時候就是在老媽家的家廟裡啟蒙唸書,印象裡,空間陰深黑暗,供臺上有塑像幾尊,我坐在矮凳上,畫畫自樂。
做為前清秀才的後代,我外曾祖在日領時期,當了阿本仔的宜蘭區長。大學時,有讀歷史系的高中同學印了文獻給我,書名大概是「台灣列紳傳」一類,在宜蘭廳內的仕紳,有我外曾祖的名字,資產二萬餘圓。
但聽說我外公後來的丈人嫌棄女婿學歷太差,叫他去日本多讀點書,他只好乖乖去讀了當時台灣富二代常選的明治大學,以配得上他台北第三高女畢業的老婆。
學成歸國,外公進了銀行當行員,娶了北台灣最大的果菜批發商女兒當老婆,生了兩個小孩,有妻有子,有房有財,才27歲的年紀,完全是典型的人生勝利組,完敗同儕。
然後,就是1947年的初春雨夜,半夜有人敲門,我外婆頂著大肚子應門,肚子裡是我媽媽,而我外公對外婆說:沒事,去去就回來,穿著睡衣,這樣就被敲門的人押走了。
我後來看書,宜蘭在228死了約二十幾人,首波被逮的有七人,聽說本來要被押送到台北,但雨驟路蹋,車子走到頭城,路不通,押送的士兵嫌麻煩,於是在媽祖廟前就地處決七人。我外婆再見到她丈夫時,是一具穿著血衣的屍體,而我媽媽,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
我和我外婆很親,但印象中,從沒聽過她談起228。她四海爽朗,交遊廣闊,三個兒女的工作都是她透過關係找的;出門都搭人力三輪車,喜吃螃蟹,一買就是一簍,呼朋吃喝。但我對她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在日式和房內,坐在她的身旁,看著她戴著老花眼鏡在矮桌前,一筆一劃用日文寫著她要寄給已回日本的同學們的信。
到了我讀高中的時候,228不再是那麼禁忌,前述那段關於我外公的家族記憶,是在幾年間片片斷斷,拼拼湊湊聽來的,而我外婆早在我國中時就已去世,我始終沒來得及問她,這幾十年來,她有沒有想起年輕時相戀時的那個20許歲的少年郎,以及她是如何ㄧ個人拉拔三個兒女長大成人,包括我媽媽這個遺腹子。
但大概是少年意氣,當228不再是社會禁忌,高中生的我,ㄧ直到讀大學、入民進黨工作,除了少數相熟的同學、摯友,我極少提自己是228遺族。原因單純無它,我總認為我反威權,反國民黨,挺民主,誓言當個鐵桿台獨,是十幾歲的我,自己讀書思辯後,認同、追求的價值與理念,和我是228遺族ㄧ點關係也沒有。我怕ㄧ說自己是228遺族,那我反國民黨的言行就成了血濃海深的家仇私怨,完全沒有正當性。
所以,我很少提,也從未參加228紀念活動,更從不以遺族身分走跳江湖。十幾年來,倒是因為工作的關係,為幾位行政院長、黨主席寫過228紀念文。
寫字還好,我自己在乖僻個性下訂出的原則,有意識的逃躲自己遺族的身分,但對於公職,無論是總統、院長、立委、縣市長,願意公開談228,代表公部門認錯道歉,記取歷史,我都是歡迎的。反倒是這十幾年,每到228,我常有恥感,當看到許多人在此時認真、嚴肅討論228的歷史與意義之際,我總有一種偷懶、翹班,怕被抓包的心情。
有生以來,我唯一一次,在辦公室抬出自己是228遺族身分,破口大罵的記憶,是那年某市長在228紀念活動,哭得ㄧ把鼻涕一把眼淚,以受害者家屬自居,大談228,但後來據聞,所謂二二八受難者,只是他阿公在事件時被打了一拳,然後,幾年後去世....
幹!(我當時是用這個發語詞開始罵),如果這不是消費,什麼才是消費! 然後,你們要說這是私怨,我也承認。
再來,就是在228的70周年當下,我寫了這些字,這是第一次,我用228遺族的身分寫字,為我媽媽寫,為我外婆寫,還有,為我從未見過的外公寫。
歷史傷痕云云,其實都還好,人都走了70年,我外公,我外婆,我媽,都不在了,我真的沒想在228的70周年幹嘛。
但援例,生日的人還是有權可以許三個願:
所以,我願:
一願,國泰民安,四海昇平;
二願,不缺水,不缺電,沒有禽流感;
三願,天下有情人,男男女女,男女女男都成眷屬。
以上,婉謝祝福,大家假期愉快。
※作者為二二八受難者前台灣銀行宜蘭分行行員林蔡齡之孫/
行政院副院長辦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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