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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面、出草、占卜鳥求預兆 1866年法國副領事眼中的玉山原住民

龐維德 2021年10月30日 07:00:00
紋面是泰雅族人的重要傳統。(翻攝自原住民族委員會影片)

紋面是泰雅族人的重要傳統。(翻攝自原住民族委員會影片)

在此必須說明兩個原則:一、所有與漢人打仗的部落都有紋面習俗;二、只有額頭和下頜的刺青具有根本性的重要意義。紋繪於額頭的刺青是長兩公分、寬一公分的方形圖案,裡面排滿間隔一公厘的平行線;下頜中央的刺青採用相同圖紋,但長度略小。

 

也許出於天真,更可能是因為不了解情況,漢人認定原住民臉部刻繪的圖案反映的是人生的兩個時期——青春期和結婚生活。可惜這些閃的子孫 更多「閃的子孫」這個不常用的詞語在此指漢人,也就是說,本文作者採用聖經對於民族起源的分類方式,將漢人也視為閃〔挪亞兒子之一〕的後代子孫。弄錯了,番人為這些圖紋賦予的詮釋截然不同。十二到十四歲的原住民少年會在父親、兄長或親戚帶領下,出草追獵漢人。如果獵殺行動成功,男孩將人頭帶回村子以後,就會得到他的第一個格狀圖紋──人生中的第一個刺青。不過只有在他用自己的雙手殺掉一名漢人以後,他才能擁有下頜的紋飾;這兩次擊殺行動的時間間隔經常相當短。

 

紋面圖紋

 

摩里遜山族群的原住民只採用前述兩種圖紋。我們看到其他一些部族會在臉部或胸部施加一道橫向線條。令人遺憾的是,女性雖然免於經歷刺青的決定性成因,但終究無法擺脫紋面習俗的後果:原住民會用藍色圖騰妝點適婚年齡的處女的前額。目前多數族人在這方面的實踐僅止於此;不過有時候,就像在大部分的泰雅部落,結婚時刻的到來意味的是新婚妻子被迫承受一堆鬼畫符般的刺青;臉頰和雙唇隨之消失在繁複的圖紋線條中。不難想像,這種習俗會導致嚴重的發炎症狀,不像簡單的前額或下頜刻繪只造成微不足道的小傷。

 

刺青是一項專業,說得更貼切是一種聖職,只有女性能從事施紋工作。刺青師的器材與執行程序如下:一小根飽含樹脂的松樹枝,點燃後以其火焰燻燒一個平滑物體,累積出一層厚厚的黑色物質。取一條紗線沾上這個物質,拉撐兩端,用來在皮膚上描繪刺青圖案的草圖,然後把一種類似梳子的鋸齒工具壓在圖案線條上,用木槌敲擊,讓金屬鋸齒嵌入皮膚。初次流出的鮮血會用竹製刮板止住,這時刺青師薰滿樹脂煙氣的手指會以磨擦動作搓揉傷口。刺青程序就此完成;鮮血很快就會自行停止,傷痕著上了無法消除的深藍色澤。絕大多數部族都到Kakaougan部落找刺青所需的木材,那個地區擁有一些樹脂含量特別高的森林。

 

村落家屋

 

原住民設有供獵人和趕路人休息的歇腳處,這是一些用樹枝和蕨類植物搭建的棚子。他們的民居建造得相當精細,房舍主要聚集成小型村落,沒有形成較具規模的村鎮。接近村落的樹木被大量砍除,作為即將進入村莊的指示,繼續走就會看到一片四周都是森林的大型空地。房屋沿著山坡興建,呈長方形或方形(南部則是有圓錐狀屋頂的圓形房舍),棟距相當寬闊;牆壁用劈得不太工整的木板建造,屋頂以竹材架設,上面鋪有茅草,房屋都有門窗。室內地板壓得很實;每個角落位置都擺設一張床(以木質床腳穩固的竹製框架),床上放著一個織布箱;室內每一邊,在兩張床之間的空間,都有一個由三塊石頭組成的爐台;爐台上有一個竹筐,讓獸皮和鹿角放在上面烘乾;武器和打獵器具成排陳列;最後,在一處牆角放的是背簍、甕缸(蓄水的容器)、不同形狀的籃子,以及各種家務器具。

 

在這樣一棟家屋對面,會有一間蓋在木樁上的穀倉。穀倉內堆放著這家人的糧食和財物:成綑的稻米、糯米、黍、小米,都以巧妙的方式存放貯藏;箱櫃中放了編織布料、衣服和慶典飾品、從漢人首級剝下的頭髮、貝珠。貝珠是小小的白色圓柱形物體,形狀類似媒玉製成的錢幣,不過是以某些魚類的骨質部分製成,他們會把貝珠連結成串,環戴於頸部和頭部當作首飾;商人運送貝珠 更多譯注:顧名思義,「貝珠」傳統上是以硨磲貝(現為保育類物種)而非魚骨製成。杰韓以monnaie(錢幣)一字描述貝珠,大致符合貝珠的功能,但他指出其材質為魚骨,可能是因為當時他所得資訊有誤。時,會將貝珠排列整齊,綴裝於紅布上交付給原住民。

 

泰雅族人的珠貝衣。(CC BY-SA 4.0 林高志 @Wikimedia Commons)

 

房屋四周有幾塊田,種植一些番薯、麻和蓪草(學名Aralia papyrifera,可用來製造米紙)。田地的盡頭有一個草長得很高的空間,經過那裡的人似乎會把目光移開。只要撥開草叢探進去,就會明白這種嫌惡感的成因:濃密的綠草遮住一個粗木架,架上擺放漢人的首級,陳列方式宛如置身在解剖學博物館;其中總有些是不久前才獵到的。

 

穀類作物種植在房屋附近的山坡或台地上。每年他們都會把大樹幹平放在地面燃燒,燒完留下的灰燼就成為肥料。在兩次種植穀物之間的空檔,田中會生長蕪菁、一種可供解酒的山萵苣,以及菸草。雖然田地已經用手工仔細翻土,這些植物卻長得瘦弱而稀疏,看起來彷彿是某個童稚民族所做的農業實驗。只有稻米長得好看。菸草葉依據需要隨時採摘,然後用火烤乾。有幾個南部部落會把菸草葉捲成蘿蔔狀來存放。這些鄉村民居缺乏其他地區的農家庭院中經常聽到的家禽聲音。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原住民的回答是:他們連要養活自己都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的腦袋無法理解家禽可以成為穩當而寶貴的食物來源。

 

原住民婦女

 

婦女負責農事;男人沒打獵或出草的時候,也會幫忙她們。原住民的生活可以說是過一天算一天,因為他們的思慮不深遠。在生活條件較佳的部落,家庭成員每天會蹲在飯鍋周圍吃兩次飯。有時除了米飯以外,餐食內容也包括番薯和一點野味。山豬肉、鹿肉和山羊肉的保存方法是把肉切成塊狀,把肉壓實,然後風乾。台灣的番人藉由發酵作用,用糯米製作一種略帶酸味的酒,喝了會有醉意,不過不傷身。對這些番人而言,打獵既是一種喜好,也是一種必要。捕獵山豬和鹿的時候,他們會拍打樹林、逐出獵物;不過他們也會設陷阱捕鹿。至於豹和熊,獵人會爬到樹上潛伏,伺機獵殺。在南部,熊皮會被用來製作物品;北部的人則只會取下四個熊掌,皮留在身體上一起烤來吃。在和平出行的場合,婦女會陪在丈夫身邊,不過通常她都留在家裡。家務和農事大都落在她身上。作為丈夫名副其實的合夥人,她受丈夫欣賞,她的個性也相當快活。她喜歡唱歌,某些部落的婦女還會加上音樂伴奏。他們的樂器是一段竹子,長十公分;一端裝有兩個銅質簧片;兩端都有一條紗線穿過。吹奏樂器時,他們會把它的凸面置於雙唇間;用手拉扯兩端的紗線,藉此在樂器上製造牽引、旋轉的律動,同時用舌頭連續按壓金屬瓣片。在一些部落,婦女和少女會隨著單調重複的樂音,天真無邪地擺腰扭臀,但動作其實相當猥褻。

 

雖然他們的語言中沒有我們觀念中的「矜持」這種東西,不過他們的世界不存在賣淫,通姦也是幾乎沒人會犯的反常行為;除此之外,丈夫為了保護自己的名聲,享有一些極其嚴苛的權利,並且不惜加以動用。在南部,可能是為了獲得維生和養育小孩的輔助收入,民間習俗准許寡婦出賣身體。

 

男女結合很早就會發生,甚至是在少女有能力懷孕以前。男孩找到心儀的女孩以後,會送禮給她的父親,禮物可說相當典型,包括一個無柄鍋、一把刀、一個甕缸和一些珠貝衣。假如他真的很窮,他的兄弟之一也許可以被接受為禮物的替代品。女孩的父親可以給予同意或拒絕同意:如果同意,訂婚期會馬上決定,為時可能一個月到一年不等。通常如果女孩是獨生女,訂婚期間就會拖到最長,父母藉此盡可能延後和女兒分離的時間。

 

婚禮在男方家舉行,待嫁姑娘完全不參與,留在父母家等待熱熱鬧鬧的隊伍前來把她帶離寂寞的生活。她跟著丈夫生活。如果她的母親是寡婦,家裡沒有兄弟,或只有年紀還小的弟弟,那麼丈夫就會到岳母家和妻子一起生活。

 

當父親的有時眼光太高,會拒絕第一個提親者;女兒只能認命,不過不是甘心當老處女(這畢竟是眾人無法接受的事),而是等著某個比較富有的男人來贏得她的芳心。然後歲月流逝,美貌不再,最後通常只能委曲求全,下嫁給一個窮先生。

 

泰雅族傳統服裝。(CC BY-SA 4.0 Priscilla9877 @Wikimedia Commons)

 

婚姻與生育

 

除非父母否決,不然這些婚姻可以說都是年輕人兩情相悅的結果。父母的否決令下一代畏懼,有時為了讓否決失效,相愛的男女會離家出走,躲進山中。這時,村裡的頭目和這家人的朋友會出面介入,請求長輩寬恕,設法召回逃家的年輕人,障礙就此排除。根據這些部族的習俗,接下來就是刺青師行使義務的時候了。

 

在上述情況中,這道手續會讓犯行女子付出高昂代價——紋面費用比平常處女伸出臉龐接受木槌祝聖的情況貴上十倍。在某些部族中,新婚男子會為了娶妻而奉獻兩顆犬齒;妻子的表現更加熱衷,除了去掉兩顆犬齒之外,她還會讓人再鑿去旁邊的一顆門牙。

 

我們很少看到殘障的男性;有這種問題的男人無法指望找到終身伴侶。

 

一夫一妻雖然不算法律,不過是慣例;極少數頭目情況特殊,擁有兩個妻子。

 

產婦自行接生,分娩之後五天,她已經回歸平時的工作;原住民婦女完全沒有難產的情形。

 

無論嬰兒是男是女,孩子出生總被視為福氣;新生兒滿月時,父母會為他取名。他們沒有斷奶的做法,哺乳行為會一直延續到乳汁分泌期結束為止。

 

疾病與服喪

 

最常見的疾病是間歇熱、肺癆、腸病、天花;而醫學治療方式就是休息和一些祈禱。如果病人沒有家人也沒有房子,鄰里會發揮善心,幫他蓋一間棚舍,讓他在裡面安靜等待治癒或死亡。有人得天花的時候,全村人會火速逃到遠處,住在臨時搭建的房舍中躲避;居民彷彿在疾病爆發點四周圍起一條衛生安全線,只有已經得過天花的人准許靠近。我們問一名守衛,同一個人會不會得這種病好幾次?對方的回答是:「得一次就很夠了。」

 

葬禮和服喪方面有相關規定。死者總是穿著生前的服裝和飾物入土。他會被放在靈床上二十四小時,接受親友告別,然後由家人獨自完成安葬工作:他們在家中的一張床底下挖一個深坑;遺體以坐姿放下去;膝蓋上放一撮米和一塊鹿肉;頭頂擺一個大鍋(與平日使用的烹飪物件形狀相同);這個鍋子的功能類似頂穹,上面會填滿泥土並壓實;刀、火槍、火藥盒——簡單說就是原住民生前使用的所有打獵工具和武器——都會跟著他埋進墳墓。

 

如果死者是不曾打獵或到田裡工作的小孩,他就不能享有一撮米和一塊肉;他也無權獲得大鍋盛土的尊榮。墓穴填滿、泥土壓平後,他們會把床重新擺好,然後一家人移居到親戚家一個月。如果是在外暴力死亡或意外死亡的情況,則死者會被埋在山上。

 

服喪儀式包括哭和禁食。這些表達痛苦的作為按照明確的禮儀規定實行,而且會依據死者的身分以及他與存者的親屬關係等級而有不同變化的版本。

 

信仰習俗

 

原住民沒有外在信仰,不拜神也不拜物,不相信來生。不過他們會召喚某種熟悉的精靈,讓祂在夢中造訪,精靈不具神格化的形式,而有父親、母親或某個近親的外貌。夢境的詮釋方式從不會含糊不清:夢中人給詢問者的答案非黑即白,不是建議他按照心中的打算行動,就是阻止他這麼做。

 

除此之外,無論男女都有一種日常迷信:每天清晨破曉時,他們會獨自佇立在小徑上,觀察他們的占卜鳥(一種灰黑色的戴菊鳥,在山區相當常見)。獨自走動或飛行的占卜鳥是斜向切過山徑?那就是好兆頭,當事人內心的意圖將有好的結果。但如果鳥的行進路線與小徑垂直或平行,那麼他就只好躲在房子裡,因為這個日子很不吉利,既不會帶來獵物,也不會帶來漢人首級;婦女猶豫是不是該走到山下的水泉取水,因為她怕半路碰到有毒液的爬蟲動物;刺青師的工作被迫延期,情人避免求婚。根據鳥的行進方向求取預兆時,如果鳥同時發出牠那頗有節奏感的歌聲,那麼預兆就得到證實。我們生活在這些部落中時,從不會忘記按照這個習俗來決定我們的行事。

 

原住民每年慶祝三個節日,與稻米、小米、黍的播種或收穫有關。泰雅人用「酒杯工作」這個有趣的意象稱呼這種慶典。在這些節慶中,人們確實大肆喝酒,而且他們有一種不太方便但充分表現友愛的習俗:兩個人同時用同一個酒器喝酒。他們會事先進森林打獵,準備好大量的野味。酒酣耳熱時,賓客會互相打架;慶典結束以後,他們則會藉由圍獵活動重新活絡僵硬的筋骨。

 

我們看不出任何政治體制存在的跡象。家長對家人擁有絕對的權威,而且他很早就會開始和長子——他未來的可能繼承人——分享這份權威。部落沒有最高首領。村落中有某種同時具有世襲和選舉色彩的司法結構(兒子只有在被公認為可與父親媲美的情況下,才能取代他的位置)。肩負這項職責的法官擁有多少權力及影響力,端賴其財富或勇氣。他們採用的是一種和平司法,總是設法透過調解方式解決爭端。謀殺事件不存在於這些野蠻民族之中。偷搶行為不罕見,不過受害者自行主持正義的情況屬於特例。當事雙方來到法官面前,法官致力平緩恨意,設法讓犯行者賠償損失或將財物歸還原主。

 

不同部落間不曾出現結盟的情況;它們之間的唯一連結是語言的共通性。

 

※本文擷取自《穿越福爾摩沙1630-1930:法國人眼中的台灣印象》,八旗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龐維德(Frédéric Laplanche)


巴黎政治學院(Institut d’études politiques de Paris)與東方語文學院(INALCO)畢業後進入法國外交部工作,曾擔任歐盟駐台灣辦事處代表、法國駐馬來西亞大使等職。

二○二○年暫別外交職務移居台灣,展開一段自由研究、學習的旅程。

審訂者簡介

翁佳音


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台灣政治大學、師範大學台灣史研究所兼任副教授。研究專長為十六至十八世紀台灣史、東亞史,史學理論、歷史民俗學。曾主持「新港文書研究」,以及「荷蘭時代決議錄」譯注等計畫。著有:《吃的台灣史》、《荷蘭時代的福爾摩沙》、《大灣大員福爾摩沙》等書。

譯者簡介

徐麗松


台大外文系畢業,世紀交替之際旅居法國多年,於巴黎七大、里昂二大及高等社會科學院修讀語言學及跨文化研究,並在法國及台灣從事英文、法文翻譯及跨界合作工作。譯有《窮人》、《走路,也是一種哲學》、《夜訪薩德》、《法式誘惑》等書,二○一五年以《夜訪薩德》獲第一屆台灣法語譯者協會翻譯獎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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