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人往往工時漫長。示意圖(pixabay)
富蘭克林認為「時間就是金錢」的觀點,反映他相信勤奮付出總會得到一些獎勵。他解釋,貿易「說穿了就是用勞動交換勞動」,因此「一切事物的價值……用勞動來測量最公正」。
勤奮能創造價值的訊息被灌輸或強加到幾乎世界各地的孩童腦袋裡,目的是希望能培養他們擁有良好的工作倫理。即便如此,在當今世界幾個最大的經濟體中,工作時間和金錢回饋之間幾乎沒有明顯的對應關係,反而可以看到一種幾乎已經成為舊聞的慣例,也就是最高收入者每年往往以股息和獎金的形式獲得大部分收入,中高收入者按月領取薪俸,而低收入者往往領的是時薪。畢竟,經濟學家堅稱價值最終是由市場分配,而「供需」僅在某些時候和勞動付出工整對應。
勞動付出和金錢回饋之間的對應關係,並非總是那麼失調。在化石燃料能源革命到來之前,除了少數貴族、富商、將軍和神職人員之外,幾乎所有人都相信勞動與報酬之間存在一個明確的、有機的對應關係。而且不足為奇的是,工作創造價值的大原則,在古典歐洲、中東、印度、中世紀基督教、儒家哲學與神學中,占有重要地位。例如,古希臘哲學家可能鄙視辛苦的體力勞動,但他們仍然承認它的根本重要性,即使他們有奴隸替他們做體力勞動。阿奎那等十四世紀學者的著作中,也討論了這項原則——阿奎那堅持,任何商品的價值都應該「依照其形成過程中消耗的勞動量等比增加」。
當亞當斯密回到柯克卡迪寫《國富論》時,這個想法在西歐各地仍然相當盛行。當時,西歐有一半以上的人口仍屬小農,因此覺得努力程度和吃飽程度的對應關係是顯而易見的。
亞當斯密很清楚,多數人覺得勞動和價值之間存在有機的關聯。但他也指出,買賣東西時,一個商品的價值取決於人們願意支付的價格,而不是製造商為他的商品訂定的數字。因此,在他看來,一把弓或任何東西的勞動價值,不是由製造它的人所投入的勞動量決定,而是由購買者為了獲得它而願意付出的勞動量所決定。
在其他持不同看法的勞動價值論中,最著名的兩個分別出自和亞當斯密生活在差不多時代的經濟學家李嘉圖,以及大名鼎鼎的卡爾.馬克思(Karl Marx)。李嘉圖的版本是對富蘭克林觀點的深入闡釋。他主張,任何物品的勞動價值,必須納入製造它所需的全部心血投注。這代表物品的價值必須考慮到為取得材料所做的付出、製造物品時需要投入的心血,以及學習相關技能及製作生產商品所需之工具的勞動量。因此,李嘉圖認為,一名技藝高超、使用昂貴工具的工匠在一小時內製作出來的商品,其創造的勞動價值可能相當於一名沒有專業技術的工人花一週挖水溝的價值。
想想馬克思主義後來被多少人視為一切反美事物的化身,很多人大概沒料到馬克思非常仰慕美國的開國元勳們,而他最欣賞的人就是富蘭克林。在《資本論》(Das Kapital)的許多章節中,馬克思經常讚許富蘭克林。他還感謝「譽滿天下的富蘭克林」促使他踏上發展原創的勞動價值論的道路;他把他的理論稱為「價值法則」(the law of value),和亞當斯密或李嘉圖提出的版本相比,價值法則的理路更彎曲而複雜。此外,它也有不同的用途。除了將勞動重新確立為公正的價值衡量指標之外,馬克思發展這套價值法則,是為了展示資本家藉由強迫勞工在工作場所創造高於其工資的價值來為自己創造利潤,從而揭露他認為最終將導致資本主義不可避免之崩潰的其中一個根本矛盾。他這樣做是為了揭示在資本主義下,任何商品的「交換價值」都變得與其「使用價值」脫節——所謂的使用價值,指的是一個產品(例如一雙鞋)實際上能滿足的基本人類需求。
如今,「錢(透過利息的形式)可以生錢」,或者錢可以透過投資「再利用」產生收益,對多數人而言是習以為常的事,感覺幾乎就像時間、努力和回饋之間的關係一樣直觀。然而,對於仍試圖弄懂貨幣經濟基礎知識的芎瓦西族和其他採集者,這想法一點也不直觀。在他們看來,這很荒謬。如果說政府官員與其他負責經濟發展的人員認為,他們相信大象的死亡或孩子的出生可以改變天氣這一說法很荒謬,那麼他們對貨幣經濟也有同樣的感覺。
像芎瓦西族這樣的採集者認為,錢可以生錢的想法很詭異,但他們住在喀拉哈里沙漠周邊、水量較豐沛的地帶的牧牛鄰居卻不這麼認為。這些人是在第二個千禧年期間散落非洲南部、中部和東部各地的複雜農業社會的後裔,但綜觀其歷史,他們不使用金錢,不聚集到大城市,也不太關心貿易和以物易物。不過,他們倒是關心財富、影響力和權力,並且會根據擁有牛隻的質與量,以及妻子數量的多寡,來衡量一個人的地位。牛群不同於黃金或白銀,因為牛群若管理良好,其帶來的財富就永遠不會停止成長。雖說今天絕大多數的牛在兩歲前就被送進屠宰場,少數得以自然退休的幸運牛隻,其完整自然壽命通常介於十八到二十二歲。而牠們一生中很大部分時間都有繁殖力。因此,一頭普通的母牛在整個生命週期裡,可能會產下六到八頭小牛,一頭優質公牛則可能繁殖出上百隻小牛。換句話說,就像任何投資級資產,只要農民不做任何會破壞資本的事,而且有空間能夠放牧,他們就可以期望看到自己的資本生資本,因為他們的牛會生牛。如此一來,在幾乎所有放牧社會中,借出牲口通常都會產生某種利息,而且放貸者期待不僅出借(或身價類似的)動物會被歸還,還能獲得出借動物在另一人照顧下繁殖的部分後代。
雖然歐洲、中東和東亞的農業社會,通常不像移動性高的非洲文明那樣對牛如此著迷,但在思索如何使財富自發增長時,也同樣受到牲畜繁殖能力的影響。歐洲語言中大部分金融詞彙的根源都源於畜牧業,這絕非巧合之事。譬如,capital(資本)這個詞源於拉丁文capitalis,而capitalis又來自原始印歐語單字kaput,意思是「頭」,至今仍是計算牲畜時使用的主要術語。Fee(費用)這個字,大概也是古老的原始日耳曼語和哥德語中指稱牛的單字feoh的變化,就像pecuniary(與錢相關的)一詞和披索(peso)這類貨幣,也都有拉丁文字根pecu,意思是牛群或羊群。此外,pecu本身被認為與梵文pasu有相似的起源,pasu也是指牛群。
但這些社會多數更依賴大規模種植,而不是食用動物產品,因此牛群的價值完全不在於牠們的肉,甚至不在於牠們的奶。反而,牛群的價值來自牠們做的體力勞動,為人們拉犁和其他重物。正因為牠們具有這樣的價值,牛不僅透過生小牛產生價值,還透過所做的工作創造價值。至少在這一點上,牠們和我們今天仰賴的機器沒有太大不同。
※本文擷取自《為工作而活:生存、勞動、追求幸福感,一部人類的工作大歷史》,八旗文化出版。
作者簡介
詹姆斯‧舒茲曼(James Suzman)
1970年生於南非。在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St. Andrews University)攻讀人類學學位期間,帶著滿腔的冒險精神離開家鄉,來到非洲南部波札那的喀拉哈里沙漠,擔任布希曼族發展計畫的志工。1996年,舒茲曼取得愛丁堡大學(Edinburgh University)社會人類學的博士學位後,就在喀拉哈里沙漠與布希曼族共同生活和工作,更以他的庫恩語名字「昆塔」為人所知,至今依然埋首於布希曼族的世界之中。
2001至2004年間,舒茲曼獲頒劍橋大學非洲研究的斯穆茲聯邦研究基金(Smuts Commonwealth Fellowship)。2007年,加入全球最大鑽石供應商戴比爾斯集團(De Beers Group of Companies),擔任公共事務的全球統籌。2013年起,舒茲曼全職投入喀拉哈里議題研究,並以英國劍橋為基地,成立人類學智庫「人類」(Anthropos)。
著有《原始富足》(八旗出版),多篇文章散見於《紐約時報》、《觀察家報》、《衛報》、《新政治家》和《獨立報》。
譯者簡介
葉品岑
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碩士。專職翻譯。譯有《古蘭似海》、《我的應許地》、《午夜的佩拉皇宮》、《時光的製圖學》、《老到可以死》、《被隱藏的眾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