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天真自負,中國的老謀深算,將在未來中美之間的政策博弈中顯現勝負。(湯森路透)
美國國家安全顧問蘇利文(Jake Sullivan)2021年10月7日在布魯塞爾接受BBC採訪時指出,美國在以往的對中政策中有一個錯誤的觀點,那就是試圖通國美國的政策,從根本上改變中國的制度,而這並不是拜登政府的目標;蘇利文還說,拜登政府致力於打造一個更有利於美國及其盟友和夥伴利益和價值觀的國際環境,並在這一體系中與中國共存(co-existence),他又說,美國的中國政策目標是創造一種環境,使兩個大國在可預見的未來必須在國際體系中運行。
雖然這只是一次訪談,但卻反映出美國長期以來中國政策的模板和鏡像。這是一個在中美競爭中,美國是否能夠駕馭中國,中國是否能夠超越美國的重要分析與判斷。實際上,觀諸於美國與中共關係正常化以來,美國的中國政策何止於僅僅是「一個錯誤」!
遠的不說卡特政府的國務卿季辛吉(被稱為「中國人的老朋友」)為了圍堵蘇聯,不惜與虎謀皮,與當時高舉「反蘇修」的中共建立外交關係,是第一個(以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錯誤之外,在其之後的美國歷屆政府,在一種以「西方之眼」(western eyes)睥視無產階級專政的中國,在一連串「不懂中國、誤讀中國」的白人菁英主義氛圍之下,美國的中國政策的錯誤,歷歷可數。美國今日終於嘗到了苦頭。
就蘇利文的「不改變中國制度」和「美中共存論」的政策解釋來說,美國首先試圖安撫當前一個激進和躁動的中國,以避免中國脫軌失控而殃及美國的利益,甚至將美國捲入一場不可想像的世界大戰之中;其次是希望免除中國的「主權恐懼症」,卸除中國的心理武裝,化解或避開與中國開啟戰端、兵戎相見,最後,美國信心滿滿地認為,可以偕同盟友重塑一個新的國際環境,在其中,中美兩國和平共處、相互合作。
從美國方面來說,基於西方文明中「白人負擔」的帝國思維,以及基督教「牧羊人」的救贖觀念,美國歷屆政府無不認為以一種「傳教士」的精神幫助中國,可以開導、開化、馴服中國,協助中國從野蠻落後走向民主開放,其所表現在中國政策上,諸如軍事援助、科技分享、人員交流、高層互訪,特別是協助中國加入WTO,支持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等等,從而幫助中國經濟迅猛發展,將中國推向「世界工廠」的地位,這就是一廂情願地認為通過與中國的交往(engagement),美國所領銜的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制度,可以暖化、冰釋、消解中國的專制體制,進而在美國的啟蒙和帶領之下,將中國轉變成民主開放的國家。近二十年來,在美國國內,無論是「左派幼稚病」或「右派狂想症」的患者,或是在中國市場上經商得利的商業菁英,無不認為美國可以好好地教育中國,乃至和平演變中國。
正是領會了美國的啟蒙,在美國長期的開導之下,中國開始與世界接軌。然而,中國在WTO框架內利用「開發中國家」的優惠地位,以廉價勞力、政府融資、租稅優惠、出口補貼等等,對美國進行不公平貿易。但是中共對此並不滿足,還進一步運用情報人員、學術合作、駭客入侵等等,竊取美國的智慧產權與關鍵科技,進而危及美國的國家安全。如果在美國吃虧上當之後,蘇利文的「不改變中國的制度」的說法是對美國對華政策失誤的反思與警醒,那還算是總結經驗、吸取教訓,但這種遲來的清醒,已讓美國付出沉重的代價,例如產業的外移中國和本國勞工的大量失業。截至現在的拜登政府才認清現實,美國既無力也無法通過任何方式改變中國的體制,但即使已經醒悟,美國也已無法彌補因為「中國交往」(engage in China)政策所導致的經濟損失。
從中國方面來說,對一個被美國養大的老狐狸來說,蘇利文的談話一出,中國先是搖頭擺腦、不知所云,再是半信半疑、多方揣測。果然,中國先是「聽其言、觀其行」,繼則反諷和打臉。中國官方媒體《環球時報》將其形容為「溫和的言辭」,但依然「對華盛頓的戰略善意不抱希望」,並且引述中國專家的警告,「中國應對美國對華政策的兩面性保持警惕」;對於蘇利文「重塑一個新的國際環境」的說法,中國專家甚至反唇相譏,認為蘇利文的談話,暗示了拜登政府的目的是營造一個不利於中國的環境。換言之,中國認為蘇利文的表態,是一種「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懷好意。如果蘇利文的談話是美國對中國的肺腑之言、誠摯邀請,那美國真是「真心換絕情」,中國既不買單,也不領情。
美國曾經輝煌,獨霸世界,乃至以「國際教父」自居。但數十年來一直抱著一種外交迷思,認為通過對話、協商、談判,就可以說服對方改邪歸正、聽命美國。但這種「勸說外交」已經多次證明無效和失敗,特別是對中國這個利字當頭、道義真空、急於擴張的極權體制而言,可謂「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拜登雖然把中國定為美國的「戰略競爭對手」,至今對中國的各種制裁也未鬆手,但拜登依然期待與習近平見面談一談,依然寄望在所謂「其他領域」和中國合作,例如應對氣候變遷與反恐;但2021年格拉斯哥「聯合國應對氣候變遷大會」(COP26),習近平毫無顧忌地以「缺席」來應對,儘管中國心不甘、情不願地與美國共同發表所謂「氣候合作聲明」,藉以虛與委蛇,以示「負責任大國」的姿態。至於反恐,中美兩國可曾有過什麼「反恐合作」?而中國不就是以這個「合作」為藉口,對新疆穆斯林少數民族採取美國所宣稱的「種族滅絕」來應對?
美國一向以廣結盟友和呼朋引伴而自豪,這是美國擁有「世界領導力」的主要原因,但也要問問,為何許多國家願意緊跟在後、追隨美國。美國的結盟能力,依靠的當然不是肌肉與拳頭,而是美國維持了一個自由主義的價值體系,一個涵蓋了民主憲政與自由市場,包括文化多元、人權平等、言論自由,乃至兩性平權和LGBTQ權利等等在內的「美國價值」。換言之,美國的世界領導,依靠的是「軟實力」,是一種價值領導、信仰領導和承諾領導,正是這種理念體系,使許多國家願意跟隨與附合美國,使美國得以占據世界道德的制高點。
然而,美國的這種價值與信念已經在消退之中。美國耗時20年,花費數萬億美元,犧牲數千美國軍人的阿富汗反恐戰爭,最後竟像落荒而逃的撒手徹離,不僅把權力拱手讓給殘暴的塔利班政權,也讓阿富汗人重返中世紀的神權統治,這對一向信任並依靠美國的全球盟友來說,情何以堪?正如專欄作家David Brook在2021年7月16日的《紐約時報》撰文指出,「如果我們看到自己在阿富汗拋棄了我們的盟友,那麼在爭奪人心的較量中我們可能處於下風」,這意味著美國已經從道德高點向下滑落,釀起所謂「美國信心危機」。劍橋大學研究員Stefan Halper在其《北京說了算?》(The Beijing Consensus)一書的序言中說道:「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如果不去面對來自北京的挑戰,在數十年內北京將會在實務和輿論兩個層次上改寫全球事務」,這就是說美國正在姑息來自北京的進逼與威脅,逃避美國自身對「美國價值」的堅持與承諾。
對比於當前緊張的中美關係,蘇利文所謂「重塑一個與中國共存的國際環境」的說法,是迄今為止最天真無邪(naïve)的外交辭令,一如當年季辛吉相信中國可以幫助美國圍堵蘇聯一樣。如果美國真的認清了中國一再破壞「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一如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在「中美阿拉斯加會談」時指責於中共者,那麼這個美國所認定的「破壞者」,又如何乖乖地配合美國建立一個新的國際環境,其中卻僅僅只是滿足美國及其盟友的利益,而不是有利於中國的發展,有助於實現中國的世界霸主之夢?
舉例來說,中國加入WTO已屆滿20年,但至今還沒有完全履行對WTO的基本承諾,至今依然保留國家補貼和其他扭曲性貿易工具,以及在市場開放方面對外資企業設限,對國內企業採取保護主義等等,乃至在外交爭端中動輒採取違反WTO精神的貿易報復行動,例如2020年5月起,中國對澳大利亞實施貿易報復,一口氣禁止澳大利亞龍蝦丶葡萄酒丶大麥丶食糖丶木材丶煤炭及銅礦等7項商品的進口,以及對其他多項商品課徵高額關稅。
新冠肺炎爆發之後,只要看看中國是否配合國際社會對新冠病毒的「溯源調查」即可明白,中國是否遵守一切有損中國顏面與利益的國際規則?中國的「大外宣」以及向全球推廣「中國模式」的作為,難道只是為了奉行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實際上,中國從未設想與美國共存,而是追求中國自己的霸業,這不僅是中國遠程的戰略目標,是「中國夢」的實現,更是中國「天朝體制」的復興與延續。拜登政府至今還是聽不懂習近平的「東升西降」、「讓全世界按中國的原則辦事」是什麼意思?難道認為習近平的野心只是想統一台灣?還是美國政府認為這是中國領導人的狂人囈語、空口白話,美國只要聽聽就好?
蘇利文所說的「共存」,性質上是一種「合作性共存」(cooperative co-existence),但是中美之間對於「合作」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美國訴求的是「軟實力」,中國運用的是「銳實力」(sharp power)。對美國而言,「合作」是一個在人類議程上全球治理的行動,是一種「全球公共產品」的生產與供給,但對中國而言,則是一種「統戰的辯證法」,是一種「實力的話語術」,是一種「搭便車」,是一種對全球公共產品的利用與占有。儘管習近平多呼籲,中美之間不應「脫鉤」,亞洲不應重回「冷戰」,兩國關係應該早日回歸正軌,「合作共贏」是中美關係的唯一選擇。但是且慢,中國的所謂合作是一種只能有利於中國發展的合作(否則就是「反華」),是一種不得干涉中國內政的合作(否則就是「敵對」)。換言之,中國所謂的「合作」必須是一部免費便車,只能順風搭乘,不能逆風倒退,只能中國獲利,而非世界受益。中國的「一帶一路」已經證明與中國合作的國家陷入「債務陷阱」,而所謂「亞投行」,不禁令人懷疑,這個用來與「世界銀行」抗衡的組織,不過是一個「國際錢莊」,目的是募集多國資金以提供中國發展地緣政治的戰略資本。
在美國國防部發表的「2021中國軍力報告」中,對於中共已兩次成功實驗超高音速導彈,並推算在2030年中共的核彈頭將達到千枚數量,美國對此感到震驚和擔憂。但正是因為美國震驚,才令盟國感到擔憂,如果連美國都感到震驚,那盟國是否面臨崩潰?實際上,中國早已在實驗室、沙漠中、地底下,乃至在兵棋推演上和實戰演習中,默默地或公然地與美國進行軍備競賽。美國是否還相信中國的核軍備只是維持「最低核威嚇」?如果是,中國已經擁有的二、三百顆核彈頭難道還不夠?中國所實驗的超高音速導彈,難道只是為了征服外太空?而不是為了「快閃」美國的全球導彈防禦系統?以美國作為最終摧毀的目標?
至今,美國依然自信滿滿地認為有能力打造一個國際環境與中國共存,但是美國是否更應該自問,究竟是與中國「共存」,還是被中國「超越」?自中國真正融入國際社會加入WTO以來的20年間,中國GDP增長了8倍,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占世界經濟比重從2001年的4%增至2020年的17.4%;即使從進口方面來說,這20年間,中國的進口總額也增加了近6倍,全球貨物貿易總量增長了近一倍。2020年中國的進口總額已經占到世界貨物貿易進口總額的12%。僅以鋼鐵產量進行中美對比,中國的鋼產量占據全球總產量的57%,而美國僅占4%。雖然經濟並非國家能力的唯一指標,但以上這些數字,是人類歷史罕見的奇聞與驚駭,是國家奮鬥不可思議的過程與成果。在這種現實之下,美國與其構思如何打造一個「與中國共存」的國際環境,不如想想如何避免被中國「彎道超車」。
美國不只一次中國政策的錯誤,其根源來自美國從未真正了解中國、看清中國,始終對中國存有道德勸說、文明教化的衝動,對中國存有「浪子回頭」的幻想和期待,過去如此,現在依舊老樣。美國讀不懂中國人特有的「話術」,也不懂中國人特有的「道術」,也就是道德與權術的交互運用。美國不懂中共「正反合」的辯證法,不懂中共的統戰策略,不懂中國「百年屈辱」下深重的民族挫折,不懂中國「創傷的民族主義」的反彈能量,不懂中國人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哲學,不懂中國人話中有話、心口分裂的政治厚黑學,不懂中國人表裡有別、心口兩套的文化魔術,以致於總是「聽其言而信其行」,陷入中國人的語意迷宮和話術陷阱之中。
中共19屆六中全會11日剛剛落幕,這個宣稱中共進入「第二個百年征程」的歷史性會議,如果不被其強勢的宣傳攻勢所震懾,這次會議其實在宣告中國不是「即將崛起」,而是「已經崛起」。雖然習近平一再呼籲中美兩國「合作共贏」,但這就是一種警告美國不得阻礙中國發展的「話術」。習近平就曾經在中國西北一次巡視中說到,「當前世界最大的亂源就是美國」。中國已經不再寄望與美國「共享太平洋」,也不期待與美國維持「建設性大國關係」,更不會僅僅期待與美國合作共存,而是要重塑一個有利於自身發展的國際環境,一個「世界的中國模式」,「要世界按中國的原則辦事」!美國人可能不懂什麼叫「百年征程」,這可不是美國民謠「離家五百里路」(Five Hundred Miles),這是一個融合「革命根據地」、「井岡山經驗」、「兩萬五千里長征」、「延安窯洞」等等歷史經驗於一體的政治術語,那就是「征服一切敵人的過程」,也就是即使再花一百年,中國也要超越美國、征服世界!儘管這種「雄心壯志」許多人並不相信,特別是美國。
中國人的語言有兩套,一套在眼前,另一套在背後,眼前的話語是一種工具性掩護,旨在為背後的真實目的服務。在中國的政治歷史與權力場域中,沒有真實的話語,一切的言說都是為了鞏固當政者權利所進行的裝飾與表演,而真實的意圖只能在權謀辨析和文化隱喻中尋找。西方總是認為中國是一個「儒學大國」,彬彬有禮,其實天朝體制、法家治術和孫子兵法才是中國的實踐。今天的美國,完全讀不懂習近平「眼前」的「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是什麼意思?因而也讀不懂其「背後」取代美國、稱霸世界的真實意圖。美國不僅低估了習近平的野心,因而也低估了一個崛起的中國對美國的重大挑戰。
美國的天真自負,中國的老謀深算,將在未來中美之間的政策博弈中顯現勝負;美國雖然已經認清無法改變中國的體制,但也別設想在美國主導的國際環境中與中國合作共存。
※作者為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