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政變讓蘇丹長年獨裁者下台,民主轉型才沒幾年,原本國家看似正走向正軌,今年轉眼又政變。(湯森路透)
台灣大部分人對蘇丹相當陌生,其實這個面積全球第15大的國家,歷史是豐富又曲折,與埃及一樣有悠久的古文明,近代則是政變又內戰、又政變、又內戰沒完沒了的戲劇化發展。2019年政變讓長年獨裁者下台,民主轉型才沒幾年,原本國家看似正在走向正軌,轉眼又政變。
政變內戰循環讓蘇丹一窮二白,人均GDP僅不到600美元,然而,歷史上蘇丹並不總是窮鄉僻壤。身處於尼羅河中游的蘇丹,在西元前數千年前,與下游的埃及同為文明搖籃,古埃及人稱之為努比亞,雙方的繁榮交易使得文明薈萃。
在埃及古王朝時代,努比亞建立了庫什王國,與埃及各王朝勢力有時交戰,和平時則有昌盛的貿易。埃及在新王朝時代征服了大半努比亞,但隨著埃及新王朝晚期崩潰,庫什重新獨立,甚至曾經短暫的反過來統治了埃及,建立埃及第25王朝。好景不長,橫跨亞非的大帝國亞述興起,從庫什的手中奪下埃及。
接下來埃及在各大帝國間轉手,歷經波斯帝國、亞歷山大帝國、亞歷山大的繼業者托勒密王朝,一直到羅馬帝國。庫什勢力退回蘇丹,偶與各大帝國交鋒,但大體維持獨立自主,這樣與強大帝國周旋的日子持續了上千年,最後庫什勢力卻是於西元350年遭到於今衣索比亞興起的阿克蘇王國攻佔而滅亡。此後蘇丹分由許多小王國統治,在阿克蘇的影響下,各國在6世紀時皈依基督教。
7世紀伊斯蘭興起,蘇丹各基督教勢力再度發揮抵擋大帝國的本領,扛住了伊斯蘭帝國的擴張,並於8~11世紀進入黃金時期,還一度趁伍麥葉伊斯蘭帝國走下坡時入侵埃及,然而這樣的強勢無法維持到12世紀以後,蘇丹於是逐漸阿拉伯化、伊斯蘭化。這個過程,種下了日後與南蘇丹之間伊斯蘭與基督教的衝突。
蘇丹的近代史命運則與埃及緊緊的綑綁在一起,1820年代埃及阿里王朝征服蘇丹,從此埃及與蘇丹成為生命共同體,1882年阿里王朝因為國內發生革命向英國求助,英軍平亂後,也控制了埃及與蘇丹,這又引起蘇丹人民群集於「救世主」麾下發起聖戰起義,一度挫敗英軍,但最終仍於1898年敗亡,此後,英國宣布蘇丹由埃及和英國共管。
二次世界大戰後埃及名義上獨立,但仍受1936年英埃條約的限制,1952年發生埃及革命,推翻王室,強人納賽爾掌權,廢除英埃同盟條約,將英國勢力逐出埃及,但是,蘇丹因為是埃及和英國共管,仍然有英國駐軍,納賽爾決定釜底抽薪,自願放棄埃及對蘇丹的主權,終止英埃共管,於是1954年英埃雙方簽約保證蘇丹獨立,於是在他人的勾心鬥角下,蘇丹就這樣於1956年獲英埃雙方承認,輕輕鬆鬆得到「天上掉下來」的獨立地位。
蘇丹這樣「幸運」的什麼都不用做就自動脫離了殖民地地位獲得獨立,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恰恰相反,從此竟是無限輪迴苦難的開始。
英國殖民時代,南蘇丹由於基督教信仰以及英國刻意分化南北彼此制衡的政策,與英國較為親近並略為西化,一旦蘇丹獨立,南蘇丹勢必落入宗教與認同都不同的北蘇丹統治下,於是還在獨立之前的準備期間,南蘇丹就先於1955年發起起義,蘇丹獨立的開始就是開打第一次南北蘇丹戰爭。
1955至1963年間,南蘇丹的抗戰還僅止於游擊戰,蘇丹政府自己的問題更大,獨立建國後馬上面臨嚴重的部落派系分裂以及普遍的貪腐,建國才第二年,1958年蘇丹就爆發第一次政變,落入軍政府統治,1959年又緊接著有三起流產政變,軍政府的獨裁統治並沒有解決蘇丹族群、社會與經濟分崩離析的問題,反而還加重。
1964年,軍政府決定大舉打壓南蘇丹,驅逐外國傳教士,關閉議會使南蘇丹失去政治上的抗爭管道,高壓引起反彈,之前只是游擊戰的南蘇丹抗戰大為升溫,軍政府為了解決南蘇丹問題,開放人民提供意見,人民很快就提供了不只關於南蘇丹的意見,軍政府為了壓制反對言論,派鎮暴警察攻入喀土木大學,此舉激發全國性大抗爭,是為1964年10月革命,軍政府灰頭土臉,自行宣布解散政府。
蘇丹暫時回到民主,然而,也馬上又回到部族派系惡鬥,民主運作完全癱瘓,無法解決任何問題,甚至連憲法都無法產生,這混亂的情況,終於在1969年又發生軍事政變,再度淪落軍政府統治,軍政府原本與共產黨合作,掌權後試圖排除共產黨,引起1971蘇丹共產黨政變,共黨短暫掌權數天後又遭擊敗。
就在蘇丹本身一團混亂的時候,國際情勢悄悄的造成影響,蘇丹獨立後原本還與英國維持良好關係,但1967年發生六日戰爭後,蘇丹以伊斯蘭國家自居,決定斷絕與歐美的關係,成為反以反美國家,於是引來以色列介入南北蘇丹戰爭,支持南蘇丹來牽制反以色列的敵對蘇丹,原本一盤散沙的南蘇丹反抗軍,在以色列操作下首度團結為統一反抗陣線,相對於政變混亂的蘇丹,雙方實力消長,促成1972年簽署阿迪斯阿貝巴協議,南蘇丹取得自治地位,結束第一次南北蘇丹戰爭。
1971年共黨政變失敗後,蘇丹回到美國陣營,南北戰爭又結束,本來是重建經濟的大好時機,但是,六日戰爭後續引起的兩次石油危機,造成蘇丹社會經濟問題惡化,引發統治危機,1976年泛伊斯蘭主義者薩迪克·馬赫迪發起政變,引利比亞軍隊攻入首都,軍政府領袖加法爾·尼邁里在1977年與馬赫迪妥協,雙方共治蘇丹,這雖避免了政變造成內戰,卻又重新點燃了南蘇丹問題。
在馬赫迪的強硬伊斯蘭立場影響下,尼邁里為了保持政權,急速往伊斯蘭基本教義派靠攏,1983年,軍政府推出伊斯蘭教法,並撕毀阿迪斯阿貝巴協定,將南蘇丹分成三個省,解散南蘇丹自治政府,南蘇丹別無選擇,只能起而抗戰,掀起第二次南北蘇丹戰爭,這次長達22年,要打到2005年。
南北戰爭再起使得糧食短缺問題加劇,糧食、燃料、交通費用大漲,人民苦不堪言,加上伊斯蘭教法不只南蘇丹反對,世俗派的蘇丹人也反對,1985年蘇丹全國爆發反政府大罷工,趁尼邁里訪美,國防部長發動政變推翻軍政府,並於1986年舉行民主選舉,結果沒有政黨得到多數,馬赫迪主導的民主內閣無力處理所有內外問題,三度解散政府重組,政治亂局使得1989年再度政變,巴席爾推翻政府建立獨裁軍事統治。
蘇丹在巴席爾的統治下,不僅南北蘇丹戰爭的停火談判因巴席爾上台後堅持伊斯蘭教法立場告吹,還對外成為「麻煩製造者」:巴席爾支持利比亞的格達費政權,支持哈瑪斯、真主黨,還支持奧薩瑪賓拉登的基地組織,庇護犯下1975年維也納OPEC總部恐怖攻擊事件的豺狼卡洛斯。
2001年911事件發生之後,蘇丹被視為賓拉登的同夥,美國施以極大壓力,2003年又發生達佛戰爭,巴席爾在政府軍遭反抗軍挫敗下,暗助牧民民兵煽動族群衝突,遭抨擊為「種族滅絕」,難民大量湧入鄰國查德造成查德與蘇丹交惡,蘇丹暗助查德叛軍,查德也暗助達佛反抗軍,以色列則暗助查德武器。
巴席爾在多方作戰下焦頭爛額,選擇先與南蘇丹談和,2005年9月,於肯亞首都奈洛比和南蘇丹簽屬合約,南蘇丹得到自治地位,且6年後可舉行獨立公投,日後南蘇丹就在2011年公投獨立,巴席爾還因此諷刺地成為南蘇丹建國的貴賓,蒞臨開國典禮發表演說。
與南蘇丹停火後,2005年12月,蘇丹立即挑起查德內戰,所支持的查德叛軍一度包圍首都,這場衝突直到2010年才告終,達佛戰爭也同時暫告一段落,但要到2020年才正式結束。
儘管巴席爾身上背著支持恐怖主義以及達佛種族滅絕的標籤,國際屢屢施加制裁,仍安然統治長達30年,最終還是內政經濟問題讓他下台,南蘇丹2011年正式獨立後,蘇丹石油出口減半,又逢2014年後國際油價大跌,儘管2018年油價一度回升,但是外匯來源幾乎完全仰賴石油的蘇丹已經支撐不住,2018年不得不突然調低官方匯率,貨幣突然貶值造成萬物皆漲,人民買不起燃料、麵包,2018年底起全國蜂起抗爭。
巴席爾試圖以戒嚴增強控制,又試圖以釋放女性抗爭者妥協,軟硬兼施均無效,2019年4月,軍方部下發動政變,巴席爾下台一鞠躬,8月,政變軍事領袖與支持政變的公民團體簽下約定,預計2年後舉行民主選舉,過渡時期由軍民共享權力。
蘇丹有一瞬間似乎贏來光明的希望,軍民共治政府找來曾任聯合國官員的經濟學者擔任閣揆,與達佛反抗軍談和,與以色列談關係正常化,停止支持哈瑪斯,積極掃蕩伊斯蘭國等恐怖組織,美國將蘇丹從支持恐怖主義國家名單移除,因而開啟債務談判的空間,與國際貨幣基金達成債務協商豁免500億美元債務,開始吸引外資投資,一切看來走向正軌。
儘管過渡政府的一系列內外成果,使得2021年8月通膨首度止漲回降,但仍高達387.56%,2021年9月下旬,軍方表示阻止忠於巴席爾的21名軍官陰謀政變,接著怪罪共治的文人政府,抨擊政客只顧派系鬥爭、爭權奪利,忽視人民的基本需求,才會造成政變陰謀,文人總理強力反駁,雙方合作發生裂痕。9月底,文人政府主要政黨鼓動2萬群眾聚集抗爭,要求軍隊國家化,回歸完全文人統治,10月初,美國也配合施壓。
軍方面對內外壓力發動反制,9月底蘇丹東部沿海地區庫什語裔的貝加族,發起阻斷交通抗爭,使得蘇丹港進口的糧食、燃料無法運送到蘇丹全境,所發出的電力也中斷輸送,至10月初發生嚴重糧食與燃料短缺。反軍方的群眾指控是軍方唆使。10月中,親軍方的反對黨發起支持軍方數千民群眾示威,呼籲軍方掌權;10月底文人政府又發起數十萬人示威抗爭反制,並得意洋洋的稱這是給認為可「逆轉時間」將民主倒退回軍事統治的人一個教訓。
這種用嘴守護民主的發言之後沒幾天,軍方的反應是即刻發動政變,推翻文人政府。文人政府的成就也立即毀滅,美國宣布凍結援助款項,先前與國際貨幣基金談妥的協議也岌岌可危。
軍方為何敢冒如此大的風險也要發動政變?有數個內部原因:文人政府一直主張要將巴席爾送往海牙審判,而軍方領袖都是巴席爾時代高層,深怕遭巴席爾咬出,堅持巴席爾在蘇丹受審;文人政府一直主張要嚴查2019年鎮壓抗爭民眾的「喀土木大屠殺」的責任,軍方領袖擔憂入罪;文人政府一直要求軍隊國家化,但是軍方有錯綜複雜的軍營事業不願交出。當談妥的2年軍民共治期間將至,文人政府自以為即將完全執政,態度越來越強硬,軍方看在眼中,自然傾向政變。
外交方面,軍方領袖布罕(Abdel Fattah al-Burhan)在共治期間,領銜推動與以色列關係正常化,在美國川普政府與以色列推動亞伯拉罕協議的過程中,布罕不僅與以色列交好,也因此與相關的埃及、阿聯、巴林、摩洛哥,以及背後的沙國,建立緊密關係,在此同時,文人政府則極力反對以色列。布罕發動政變排除反以色列的文人政府,雖然遭受美國制裁,但是可望得到以色列與波灣國家的暗中支持,彌補國際支持的損失。
波灣國家對蘇丹軍方還有更難以言明的支持原因,那就是它們極為害怕「阿拉伯之春」,2018年的蘇丹抗爭引發「阿拉伯之春2.0」,若蘇丹靠著人民抗爭,最終能民主化,波灣國家人民會不會有有學樣?若是如此,國王們可要害怕得睡不著覺,還是讓蘇丹回到軍事統治保險多了。
對以色列來說,蘇丹政變雖然造成外交局勢上的混亂,對推動關係正常化造成干擾,但未來若能夠排除文人政府的干擾,穩穩拿下蘇丹,將是穩定區域戰略形勢的一大勝利,後續以色列軍事與情報力量勢必重押在蘇丹。
相對的,既然可望拿下整個蘇丹,過去用於牽制伊斯蘭化蘇丹政權的南蘇丹,重要性也就下降。南蘇丹獨立運動期間,孤立無援的南蘇丹把同樣信奉聖經的唯一支持者以色列視為救世主,2011年南蘇丹獨立時,以色列是率先承認國家之一,南蘇丹首任總統首個出訪國家也正是以色列,可見兩國關係之深。
但是南蘇丹一旦獨立,以色列就已經達成弱化蘇丹的戰略目標,隨即棄置不顧,南蘇丹沒有以色列的引導,很快回到一盤散沙,2013年開打內戰,以色列的援助方案也因此中止,至今南蘇丹國內政局仍一片混亂,以色列經營目標轉為蘇丹本身,對南蘇丹問題已無興趣。
蘇丹毫無費力就因埃及的提案而天上掉下來獨立,從此淪落戰亂政變不停至今,南蘇丹在以色列協助下團結抗戰爭取到獨立,獨立後要靠自己,又四分五裂。想靠別人,從來都不現實。反觀以色列,國家雖小卻能臥薪嘗膽,發揮強大軍事力、情報力,縱橫周邊國家,持續改善自己的戰略地位,更決定了兩蘇丹的國運。自立自強,主動掌握命運,始終是國家生存發展唯一的選擇。
※作者台大醫學系畢業後,轉行出版、產業分析、業餘歷史研究,著有《橡皮推翻了滿清》、《明騎西行記》等書,譯作有《紙牌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