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醜陋的中國人》以及包圍它的娑婆世界

柏楊遺孀張香華拒絕台灣中一學生教科書使用來自《醜陋的中國人》的一篇文章，認為如今台灣教育「去中國化」極甚，柏楊材料有被今人挪用以辱華之意，並聲稱柏楊生前一再交代，當中國文明「已經進步了」，就要廢除這本《醜陋的中國人》。報導竟然提到「如今當中國已做到扶貧，有飯吃，有廁所上」、該書合約陸續在2024年屆滿後因而廢除發行等十分周星馳的說法。

這本來可以是一個體面的拒絕，正如這拒絕已經有好多年。在中華民國人的邏輯裡，這可以只是一個教育年齡層問題。柏楊描述的「醬缸般的國度」、醬缸人髒亂吵、窩裏鬥，其實可以放在青少年後期課程，以免令剛讀完小學的學生三觀過於陰暗和現實。然而這是一個政治問題，或柏楊的遺孀也選擇表明民族共同體的立場。這終究是，柏楊是作為中國人去批評自己人的劣根性，對中國是怒其不爭，還是以類似日本人那一種態度？

這在中國本土，或者對在台灣的中國人是一個要擺正的大是大非問題。

柏楊在中國河南出生，中國內戰後去到台灣。他首先是一個富有歷史感的文學家，1961年開始在《自立晚報》連載講述國民黨泰北殘兵悲劇命運的小說《異域》，後來進入媒體界，因為嘲諷兩蔣父子而坐了十年政治獄。前妻離開他。監獄生涯後期還是在令人聞風喪膽的綠島感訓監獄過的。後來發生的事情更加可怕和諷刺，蔣介石 1975 年去世，他獲得大赦，刑期由12 年減到 8 年。出獄沒多少年，就出版了上面的《醜陋的中國人》。

因為以上種種經歷，《醜》一書或者柏楊批判的現象，其實在全世界任何地方的窮山惡水人口中都會發生，但這些「刻板印象」的寫法都應該獲得原諒，他是一個身心受到專政政治摧殘的人，他當然有大量犀利觀察，那些自信的人都會視為一種「有則改之 無則加勉」的警醒：人和文明是可以劣化到那個程度。然而這一切最終都會去到柏楊是否自我認同為中國人的高牆。

如問題的答案是 Yes，這則是遺孀如今所希望「證明」的某種「中華文化認同立場」。「對柏楊的更準確解釋」當然是在柏楊死後才建構出來的，也就是說柏楊的批判是對同胞的鞭策，和台灣近年透過柏楊去窺見「他者」從而建構自身完全是兩碼子的事情。

柏楊對中國社會惡劣現象的觀察，其實就像以下據稱的一種實驗：有人將兩種蟻放在一個玻璃瓶然後猛搖，再將蟻放出來，牠們就會互相攻打噬咬。兩種蟻本來是無仇無怨，直至有人將他們強制放在一起折騰，那麼之後的仇恨也變得順理成章而充滿真實感。柏楊精彩地描述了牠們打架時的可怕情景，研究誰人搖玻璃瓶的法師們，就是社會科學家。研究那個人為甚麼要搖玻璃瓶，就是神學家。

如果這是一部設置了「反轉」的影片，也就是你以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沒有鬼的時候，最後你在細節中發現，又好像是有超自然現象。柏楊的遺孀要禁止他的書如何使用，這可能涉及一些法律上版權歸屬的問題，然而這像認證了醬缸某程度上存在。柏楊 2008 年在台北去世，但他今天還是爬不出來，還是與它戰鬥著。（本文經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