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猜忌地方,集權是信仰,是帝制史的心理,是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核心,歷史遠久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斷然不是香港人乖乖聽話,或者換一個國家主席就可以改變。(香港特首參選人左起林鄭月娥、胡國興、曾俊華/湯森路透)
香港特首選舉提名期終結,葉劉淑儀因為提名不足,首先出局。這裡說的提名,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提的名。有權提名和投票的,只是香港1200個擁有政治特權的「選舉委員」。這些選舉委員,有很多不是在香港靠中國食飯,就是在中國有龐大生意,所以他們提名或者投票,都只是因為中國一聲令下。葉劉淑儀也就是因為中國一聲令下,而馬上出局。
胡國興是前法官,曾俊華和林鄭月娥是前朝英人培養的技術官僚,葉劉淑儀也是技術官僚,但她是四個參選者之中,唯一認認真真去參加選舉,並且成功當選的一個。她成立智庫、政黨,循著正常國家的套路去從政。當然,她充滿野心、充滿權力慾,她在2003年推銷「國家安全法」的嘴臉,仍然歷歷在目,但本來強勢的葉劉淑儀,在中國的鐵石心腸之前,也就馬上成了苦情的家嫂。在中國的計算之中,她沒有任何位置。胡、曾和林鄭月娥,都是中國可以接受的人選,唯獨葉劉淑儀的「選情」,從頭到尾就低迷不已,沒有好過。沒有就沒有,朕不給的,你不能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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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民意基礎,至少葉劉淑儀是有的,近兩屆的立法會選舉,她也是在港島區的票后;功勞她也是有的:2003年她冒著天下人的指責,幫中國強勢推銷《廿三條》,最後觸發大量市民上街反對,黯然下台。但這些功勞,沒有令她最先出局的命運有絲毫改變。在中國的宮廷政治之中,有功者往往最先出局;葉劉淑儀表現得太強勢、太精明了,她好像覺得自己足夠優勢,就可以見用於朝廷。香港特首在現實上要滿足中國殖民主子的期望,但同時面對香港本地民眾,一個有民意基礎和能幹的特首,當然可以幫助中國將香港治理得妥貼,但是中國最大的慾望,並不是將香港治理好,而是牢牢的控制著權力和資源,其最大的恐懼,是特首挾民意而自重、挾香港而自重。
「上面」越要你死,你就逃不掉
一部中央集團中國歷史,一直就是中央猜忌地方,地方叛服無常的鬥爭史。在中國人眼中,香港人受過英國統治,本身就成了「次人」,一群養不熟的潛在叛國者,而且即使是成功參加選舉的其餘三人,也肯定是中國猜忌的對象之一。以前葉劉淑儀是中國「可控式選舉」的粉絲,但這次花盡吃奶的力,連門口都入不到,於是本來強悍的她,在鏡頭面前也不禁哽咽,充份表現出面對命運的無奈。好像孫悟空本領再高,面對如來佛祖,還是一掌就打輸了。中國的命運,也就是不斷的宮廷鬥爭,好像病毒一樣傳播,無論你有多厲害,有多實事求事,或者有多忠心,或者有多大野心,「上面」越要你死,你就逃不掉。
看著葉劉淑儀,我想起陳可辛八年前有一套戲叫《投名狀》,講三兄弟本來是土匪,後來加入的李連杰,帶著劉德華、金城武兩兄弟去接受清廷收編,率眾對付太平天國。李連杰不惜向舊日害到自己落難的魁字營借糧,忍辱負重,為已經危如累卵的清廷賣命,最後得到慈禧破格面見,受到重用。那一幕見慈禧的戲,拍得很好很詭異—你見不到慈禧,鏡頭只是在從後展覽她的背面、整個畫面是那些華麗的頭飾,你不覺得慈禧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確擁有最大權力的人,都是無情的。
葉劉淑儀未嘗不是有功於中國,如果她做特首,她也會賣力替中國鎮壓香港人,但在新形勢之下,她沒有任何機會。慈禧面對的是因為戰爭而冒起的軍閥,這就是地方與中央的矛盾,於是她重用戲中的李連杰,一個不屬於任何派系,也沒甚麼後台的新星,去制衡其他軍閥,給他做兩廣總督的大官,卻在最後派人刺殺他。李連杰利用了兄弟,自己上位,鳥盡弓藏;但朝廷對於功臣,也一樣是兔死狗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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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來移山倒海的宿命
這些事情,過了兩千年仍然在香港上演。其實在英治時代,香港暫時逃離了這種命運,有一百幾十年,我們曾經很自由,覺得天大地大,憑自我可以創出新天。你聽那些年代的香港流行曲,都是那麼積極。雖然總督是英國派來,但英國是個古老的崇尚內部分權和制衡的民主國家,總督做事仍要受殖民地部的過問,港英政府和英國本部經常有意見不合,英國本部曾有官員戲稱香港尤如獨立王國。這使得香港人覺得自由來得很輕易,於是有少數知識份子熱烈支持「回歸中國」,一般人亦不無天真地認為,中國來了,真是換一支旗,一切可以不變。但他們迎接的,不只是解放軍,還有移山倒海的宿命。
即使現在,普羅香港人對感染自己家園的中國式政治,仍然沒有太多認識,這令他們覺得,自己只要斯文、不鬧事、不鬧港獨,就能回到「中華民族」的大家庭。但中央猜忌地方,集權是信仰,是帝制史的心理,是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核心,歷史遠久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斷然不是香港人乖乖聽話,或者換一個國家主席就可以改變。葉劉淑儀是最「鷹派」的一個,卻最先出局,因為她顯得木秀於林,她沒有潛龍勿用,她顯得太過忠誠,這通通都是罪。
在一般的地方,能者居之;好像川普一樣四處點火頭,刻意潛藏,並不會成為一門學問。但中國二千多年前就產生了法術勢、帝皇之術、羅織經,關於「鬥」的技術高度發達,但是怎樣令普羅大眾過得好,怎樣節制權力,那不是「士大夫」關心的事。
20世紀初,中國的有識之士感嘆,中國人顧盼自豪,二千年來,天朝的「治術」上乘,但「治道」下乘。關於如何奪取權力、抑制臣下、利用君上的學問很多,但鬥來鬥去,都只是換了人,制度沒有更新,實質事情沒有進展,人仍然逃不出天羅地網。
※作者為香港青年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