繽紛的台灣民主不應該只有藍、綠兩個主角,而是每個人都有天命,又都有不同的意向。(湯森路透)
公投結果出來,執政黨稱慶。不過很弔詭的是,本來努力推公投的民進黨,反而希望公投與大選切開。
不容否認,公投綁大選恐怕會導致選務混亂;又可能造成選民人事不分,盲目投票。選民對公投議案茫昧或不感興趣,還是投票了,衝高虛假的投票率。可是公投體制搞到要綁大選才不會淪為鳥籠公投。那麼此公投體制與我國決策機制,恐怕與民主生活方式大相逕庭了。
本文旨於從歷史上釐清甚麼是公民的認識,以做為未來體制改良的基礎。
由於中文的曖昧,我們總是把公民、人民與大眾,混為一談。
我們以為公民教育(Civic education)是指「國家採取多元途徑,藉以培養國民具有國家意識,以及獲得有效參與公民生活。」國家是能量中心,啟蒙、陶鑄他所要希塑造為合格的公民。
實際上,公民與國家平起平坐,如英美法中的Jury制度。台灣所理解的Jury,只是協助法官斷案的陪審團或是國民法官。國家在公民之前。國家優先。國家法定培養出來的法律從業人員是主。人民只是陪襯。實際上,Jury出現是用來取代神意的體制性安排。Jury與其他法律從業人員是平起平坐,分工合作,各有尊嚴的。Jury負責審酌事實。法官依據Jury 公意裁斷出來的事實,權衡該如何適用法條。檢察官象徵國家公權力,起訴嫌犯。律師則是站在被告立場,為其爭取法律上應有的權利,與國家公權力抗衡。象徵國家公權力的只有檢察官。國家不是一切。法官是擬制居於上帝之位。法官與Jury( 或許當翻譯成法意團,或公意團 )要隨時警覺檢察官,國家公權力代表,是否濫權。是否違反無罪推定,罪刑法定,違反程序正義,違反毒樹果實或一事不再理原則等等。
同理,一個負責任的公民,一如Jury,也要時時警醒,檢視國家是否違憲,是否違法濫權,是否違反性別平等原則,是否逾越比例原則,是否違反人性尊嚴與人權等等。
如此法治教育關注的焦點,就不應該是灌輸學生說:憲法第N條說什麼? 憲法增修條文說甚麼? 而是要讓學生好好審視某個違憲審查案的來龍去脈,而且對協同意見書、反對意見書也要好好理解。因為那些法學見解有可能比較符合公意,而成為未來的法律。
需知,實證研究顯示:熟知法條的人民,往往也是最可能犯法,或有前科,或曾被判過刑的。我們把法治教育,搞成法條教育,一如商鞅公布法條、徙木示信。那是過去之井,而非現代社會培養有歷史感與責任心的公民之道。
台灣中學也教違憲審查。可是,我們通常只告訴學生林林總總,琳瑯滿目的結論。這些結論,只要上司法院網站,就隨時可查到的,卻又無論怎麼努力記誦,卻又都背不完。有這種釋憲案可學,當然也是種幸福。因為在強人政治時代,幾乎無人敢提釋憲,沒有如此多而繁雜的釋憲案可學。不過,教育之道,多不如少,少不如精。深入理解一個釋憲案例,理解公民草擬、維護與校正憲章的動態歷程,恐怕比貪多嚼不爛還好。
然而,一個負責任的公民單是醒覺,也還是有所不足的。公民社會,如何合眾為一,成為一個想像共同體。不是靠國家、靠強人政治,強不同以為同,一法令來塑造的。但也不是單靠一個饒富公民精神、孜孜不倦的分子所能畢其功。人總是有盲點,總要想到自己可能會錯才是。只有意識到自己可能會錯,才可能理解其他不同觀點出發的,堂堂正正,有條理的協同意見書或反對意見書。才可能有橋梁,跨越差異,彼此擁抱,分享愛。
公民總要意識到自己可能會錯,也才能傾聽到橋上之聲,認識差異或反對聲浪。
異議有時比正典還重要。最近美國大法官Joan Ruth Bader Ginsburg ( 1933-2020 )過世,許多年輕人為之痛哭流涕。有人將她這個老女人的頭像刺青,繡在胸口或兩臂上。為什麼年輕世代會這樣的方式,來永久紀念一個容顏衰老的女人呢? 她當律師時,是個著名的人權鬥士,成功打贏幾場違憲審查案。雖然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不過,讓她成為像搖滾巨星般的法律人的,是她當大法官時,總是惡名昭彰的提出反對意見書。所以她最有名的綽號是Notorious RBG ( 與KGB諧音 )。一個總是異議,唱反調的人,也可成為BBC口中「一位不知疲倦、堅決捍衛正義的鬥士」,才是健全的公民社會。
我們如果進一步追溯公民締造當代體制的話,更會發現多元包容的重要性。
十七世紀英國發生內戰,很慘酷地兄弟殺兄弟,朋友殺朋友。痛定思痛,他們反思:要締造甚麼樣的政體,才能避免此悲劇再次發生。依據謝平與夏佛在《利維坦與空氣幫浦》一書中的研究:當時有兩大主張,一個是以霍布士為代表的,主張一法令式的極權政體,大自然沒有真空;另一個以波以爾為首,主張多元並立的政體,大自然有真空。前者就是一般政治學講契約論的源起。後者不只界定甚麼是實驗之外,也規範了後來民主的生活方式。
波以爾認為,健全的、可避免內戰的社會,要多成立獨立的民間團體。如成立英國皇家學院,努力建立事實,不要談論因果關係。波以耳用空氣幫浦建立了一個事實,真空存在。這個存在的真空,其實也像他後來倡議建立的專業團體般,不受外力干擾。專業學術社群屬於政治權力的真空範疇。在英國皇家學會裡只談事實,不談政治與宗教,也不談因果關係。如此英國皇家學會的運作,也不該受政治或宗教影響。
當科學與政治,彼此互不干擾,了不衝突時,當然很好。可是萬一英國皇家學院院士,跟英國主政者立場相左,怎麼辦呢?波以爾覺得無所謂,各有各的真空環境,各行其是。只談事實,展緩真理或因果關係的追求。追求因果關係,只講一個真理,強不同以為同,反而會造成戰亂。
霍布士深不以為然。他認為,1642-45年的英國內戰就是因為seeing double。財產權神授比較大,還是君權神授比較神聖? 當信任國會? 還是服從君主? 大家不講因果關係,不講最終原理原則,無所適從,喬不攏,才激發內戰的。所以,自然科學只談事實,不談因果關係,是有害的。說實驗可以生產出真空來,也是有害君主政體的。為了定分止爭,他主張國家極權。人民彼此締約將其一般基本權交付給政體,以換取生命安全。所以除非契約政體,利維坦,侵犯了人民的生命權。人民才有反抗權,否則要把所有權利授與國家。
這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實驗室的生活方式或是利維坦的生活方式,都是為了避免內戰,卻南轅北轍。而且這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在當時很難說孰優孰劣。可是,英國人後來選擇了波以爾所主張的生活方式,有真空,累積事實不談因果關係,可以有獨立於政治宗教範疇之外的多元的專業團體。從後見之明來看,英國人的選擇對了。從鴉片戰爭以來,我們或許看到英國船堅炮利,侵略別人,攻城掠地,建立日不落帝國。但其實,他們最擅長的不是對外,而是解決內部紛爭,避免內戰。從十七世紀以降,英格蘭沒有嚴重內戰。 相對的,採取類似霍布士主張的中國,君主專制極權,以吏為師,夢想著千秋萬世,傳之久遠,卻總是陷入無窮無盡的內戰深淵中。中國不擁抱多元,所以殺法輪功,殺學生,血洗圖博、蒙古和東突厥斯坦,非常野蠻。
換言之,此分工合作,大家都有尊嚴的民主政體,要藉著我們能否擁抱「異類」來實踐。實作上,要看我們是否能限制國家機器無所不在的控制慾與權力狂;是否不畏懼真空存在。
當代社會顯然與十七世紀的英國差異很大。工業革命造成天地巨變,那麼作為憲政體制的動態締造者、維護者與校正者的公民,該何去何從呢?
如Theodore John Kaczynski ( 1942- )所說的:
工業革命以及其後果對人類來說是一場災難。工業革命以及其後果大幅提升了住在「先進」國家的人們的壽命,但他們也讓社會不穩定,讓人們的生活變得空虛,讓人們的尊嚴被剝奪,還導致廣泛普遍的心理疾病(以及第三世界的人們肉體上的折磨)以及自然的嚴重破壞。科技的持續發展會導致以上情況更加惡化,讓人更沒尊嚴,自然更加被破壞,更嚴重的社會動盪及精神折磨,甚至可能也會導致「先進」國家亦遭受肉體的折磨。
尤其是,從十九世紀以來,軍事與工業宛如攣生兄弟,難分難捨。如當代社會的毒品氾濫,來自於二戰軍國主義的餵養。納粹用毒品發動閃電戰。日軍的神風特攻隊靠它,美軍也以安非他命撐住越戰等等。化工產業所造成的塑膠微粒與空氣汙染,則來自一戰之後所使用的毒氣與炸藥軍事工業的轉化等等。
更幽微的是,軍人價值觀的紀律與服從,滲透到公民社會來。陰魂不散的戰時價值觀與組織,如影隨形。戰爭幽靈,如中正之精神(軍政獨裁)與我們常相左右。如為教育死諫的林冠華所就讀的莊敬高職,就是以採取軍事化管理著名。那也是許多私校、明星國中所標榜的,招生口碑。學校現場中,所謂的校、班和師都是軍事名稱。智力測驗與透過選擇題評鑑學習成果,電腦讀卡,也源自美國軍方。至於教育單位的集體主義,透過以吏為師,追求效率、標準化與統一,更是從軍國主義下的法西斯教育流傳下來的歷史慣行。
軍事價值不見得不好。它對強健社會有其重要性。軍事教育把陽剛小子打造成男人,灌輸純正的男子氣概與團隊價值觀。讓他自然而然滿懷崇高的理想:對家庭與家鄉的愛,對國家強烈的偉大感,愛國心與良好的同志情誼,身心的淨化,道德勇氣與身體勇氣,以及對任何不真實、心胸狹隘或卑劣的不屑一顧。
很可惜的是,在台灣的那種軍事教育,離鄉離土,不知道愛哪個國,效忠哪個想像共同體。它不像是希臘羅馬古典公民教育,而是偏向中國威權體制下的編戶齊民式的奴隸兵訓練。在此編戶齊民體制下,如托克維爾所說的:只關心自己的個人利益,總是只考慮自己,將自己封閉在扼殺了公共道德的狹隘個人主義之中。它用一堵牆把公民囚禁在私人生活中。幾乎所有人都迫不得已分秒必爭地拚命攢錢或賺錢。滿大人們( mandarins ) 就在此集體主義的羽翼下,在其所提供的隱蔽和黑暗之處,貪婪地,以可恥的手段攫取不義之財。
以歷史教學為例,在軍事幽靈下,我們既不是以學生為中心,也不是奉老師為偶像,而是很荒謬的以「課本」為中心展開。問題是,課本中的歷史圖像,經過層層轉譯,往往禁不起考驗。如台大花亦芬教授所說的,停留在梁啟超時代。百年前的見解、過時的迷失往往就一路延續下去。
歷史是過去與現在的不斷對話。他不可能定下來,定於一尊,以之為本的。因為史學是門藝術。同樣的材料,在不同工匠手中,會呈現不同圖像。如有關復活節島上的滅絕之謎。賈德戴蒙說是因為環境破壞。可是在羅格不雷格曼《人慈》中卻有著不同的故事:十八世紀初住在復活節島的人身強體壯。土壤出乎意料之外的肥沃。這島嶼是人間樂園,沒有任何證據指出他們在挨餓。復活節島森林消失,也不是人為造成的。滾動巨石像所需的樹木,算出來至多是一萬五千棵樹。可是島上依據生態學研究有多得一千六百萬棵樹。真正造成生態大滅絕的是第一批抵達的船上偷渡客,老鼠。僅僅三年內,一對老鼠可產下一千七百萬隻後代。它們食用樹木的種子,妨礙森林的生長。而最終毀滅了復活節島文明也不是內部因素,而是搭著歐洲人的船隻抵達的瘟疫與奴隸貿易。也就是是西方殖民勢力把這文明推下懸涯的。
然後,就算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點,看著同樣的史料,也會建構出不同的歷史圖像。如孔恩在《科學革命與結構》導讀中,提到自己做物理研究與科學史研究的經驗。前者解謎之後,圖像非常穩定,動手寫論文時,不會有太大出入。後者初步解謎後,開始動手寫論文時,往往又會有很大出入,要不斷修正。史無定稿是也。
在台灣歷史教學現場中,荒謬的是:課堂上,或至少考卷上,所出現的歷史問題,我們都有標準答案。恍如我們所認識的過去,不是居於水之鄉( waterland ),而是會靜定下來、化身為選擇題中的穩定選項般。無奈聽從上級或大考中心指揮的基層教師們,眼中只能沒有不斷與過去對話的史學倫理,沒有自己,也沒有學生;只有以科舉之所是為是,科舉之所非為非。
台灣歷史教學現場,某部分也是台灣體制的縮影。在軍事幽靈下,改變歷史教學,意味著改變課綱、改變歷史課本。那種改變,如投石入湖,可清楚找到波浪的源起,像利維坦有個明顯的頭一般。如此可造成改變的,有天命的,只有執政黨,或可能代起執政的在野黨。整個體制就像容易引起內戰的兩頭蛇大海怪,彼此吞噬。
可是,這種改變反而是反史學特質的。兩頭蛇大海怪也是違反民主社會繽紛、不畏懼真空存在的特質。
繽紛的台灣民主不應該只有藍、綠兩個主角,而是每個人都有天命,又都有不同的意向。每個人活在世上是為了活出天命,或符合自己生命發展的最佳利益。人人皆有天命,將己之所欲,施於人。那麼結果既非自立,也不是全然分工合作,而是高熵社會或混亂的歷史。
在利維坦中是一顆巨石投入池塘,我們可以觀測到它所掀起的漣漪。可是空氣幫浦的政體中,是幾千隻候鳥同時入水捕魚,讓我們看不清楚浪花是哪個因素激起的了。大地之上有多少生命體,就有多少天意。如此,天命,天意就很模糊,甚至消散。我們不知道天在哪裡? 其性質為何? 我們看不到終極原因,只看到一片混沌,或一片繽紛。我們或許可以辨識出台灣那片浪花中的某些節點。可是在節點與節點之間,是無盡的繽紛。此混沌或繽紛或許如腸道菌叢般,有無數的微生物,有無盡的行動波;不依賴任何邊界,也不遵守固定疆域。
準此,藍綠應只是幻象,繽紛的萬花筒才是台灣的特色。但這不意味著我們走向價值相對論,或陷於知識的虛無主義。台灣信奉土地神,敬天愛土才是我們的神。
如經濟史學家艾賽莫魯和羅賓森所言,人與土地無連結,就不會有興趣在地方上建立複雜社會所需的各項制度:學校、公路、下水道、醫院、議會、法律規章、農業推廣機構和其他政府體系。一個地方若擁有各項功能俱全的雞後,當地人就可藉此發展新科技與新商業商法,在經濟上與他人競爭。在榨取之地,當地人就毫無機會可言。榨取之地的奴隸沒有能力或足夠的社會資源,運用政府機能。
台灣是繽紛之島,但不是受榨取之地,那是我們生長斯的鄉土。如瑞士,讓直接民權進入政府決策,才能彰顯公民作為憲政體制的動態締造者、維護者與校正者的精神,也才能避免滿大人們的巧取豪奪。
※作者為台中一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