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濠仲:在「螺絲鬆脫」的美國重新開始永不嫌晚

李濠仲 2022年01月22日 07:00:00
美式民主的糾錯機制並不只存在選舉投票的一刻, 更在於歷來無數寫作者對它屢仆屢起的嚴格批判和審視。(資料照片)

美式民主的糾錯機制並不只存在選舉投票的一刻, 更在於歷來無數寫作者對它屢仆屢起的嚴格批判和審視。(資料照片)

二○一八年夏天,趕在美國小學開學前夕,我帶著兩個女兒飛往紐約和先一步前去安頓的太太會合。新鮮感讓人忘了十多小時航程有多疲憊,直到步出甘迺迪機場坐上太太預約好的Uber,兩個孩子仍不斷聒噪地交談,我則望著車窗外,靜靜品味紐約彼時漆黑一片的夜空,心想以此作為入境「美國夢」的起點, 應該是很美妙的。

 

不過隔天醒來,行前的一廂情願就不斷被潑冷水。首先,我們的住處環境清幽靜謐,但距離我所嚮往的曼哈頓都會生活相去甚遠。其次,這間美式雙拼的房舍屋況尚可,室內許多細節卻多是便宜行事,幾乎每走兩步就會瞄到鬆脫的螺絲需要拴緊。太太說服我勉強住下來的理由,就是住家學區內的小學曾膺選教學品質最高榮譽「藍帶」(Blue Ribbon)等級。而我們真需要因此對居住環境委曲求全?尤其我太太還得每日長途通勤上班。儘管她說:「我問過了,學區優先,凡有孩子的紐約人都是這樣......從家裡到辦公室花一個半小時是公認可接受範圍。」我聽過不少過來人唯以付出青春終於自我改造融入美國,可我不覺得自己還有拿歲月與它耗的本錢。

 

而後,一連串生活上始料未及的遭遇,又一一抹煞我原本對美國綺麗的想像。我還沒見識到那花俏時髦的時報廣場、孤懸島上的自由女神,或電影《明天過後》遭東河(East River)倒灌而入的紐約市立圖書館, 也尚未踏進被稱作曼哈頓之肺的中央公園,就得先為了過高的貨車扯壞門前電纜造成停電、地下室鍋爐運轉失常以致無法提供熱水,甚至孩子初期在學校被孤立等林林總總的瑣務焦頭爛額。在美國,根本沒有任何神奇的方法能讓人趨吉避凶,反之,每天眼睛一睜開,生活中永遠有未知的刺要你費心挑揀。直到重新咀嚼「美國是座直截了當的賽場」這句話,才發現許多人終於放手一搏追逐美國夢,多是始於夢醒時分。

 

半年後我們斷然揮別紐約首站皇后區灣區(Bayside),一口氣向西挪移了十五英里,重新落腳和曼哈頓隔著東河對望的羅斯福島(Roosevelt Island),開始寓居在室內面積少掉三分之二,但距離市中心只需三十分鐘地鐵車程的小公寓。不用望遠鏡,我就能從島上清楚直視帝國大廈和洛克斐勒大樓的峰頂,入夜後的曼哈頓市景依舊燈火通明,白天是華麗的天際線,到了晚上,整座城市像鑲了鑽一樣絢爛奪目。靠攏曼哈頓的代價,就是生活開銷水漲船高,以及只能註冊島上一間差強人意的小學。

 

前期磕磕絆絆,美國生活第二階段儘管未達風調雨順,至少麻煩事也一件一件消化、明朗。正是此時此刻,看似步上一家設想的美式生活軌道後,當地竟爆發本世紀以來最嚴重的病毒大流行,一場Covid-19 把全美攪和得人仰馬翻,我們一家所在的紐約還成了重災區。那段時間疫情新聞沒有一天出現過好消息, 全是令人驚駭的確診、死亡數字堆疊。街頭上演了彷彿電影情節般的「出逃紐約」,倏忽空城,比真的拍電影搭景還迅速,我們搬往鄰近曼哈頓剛好見證這一切。這是自九一一事件後,當地媒體再次以「天塌下來了」形容紐約的處境。

 

也就是在病毒持續糾纏美國的一年多裡,不單單我這位過客對「美國怎麼會這樣」大惑不解,連當地人也難以接受自己國家竟如此脆弱。當時我們一家坐困島上,重新憶及初來乍到的適應不良,原來都只是雞毛蒜皮,眼前有多少家庭正陷入生死攸關,尤其經濟受到重創,街上商家接連關門,歇業像推骨牌一樣, 損害程度遠大於二○○八年金融危機,直逼三○年代的經濟大蕭條。

 

那愁雲慘霧的美國,屢屢逼人走上絕境,疫病高峰當下,有誰沒做過最壞打算,結果不消一年,一度死寂的曼哈頓第五大道不僅又回到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美國各大城市也一一重拾原本的喧囂和嘈雜。「紐約客」曾短暫因敬畏病毒而變得謙和有禮,很快又流露出過往的粗魯和冷漠。那段期間,美國還歷經激烈的總統大選,總統大選期間,還因惡警虐待黑人爆發全美「BLM」抗議活動,之後還有不滿選舉結果的民眾闖入國會大廈,釀成嚴重失序的一幕。一年多來周遭所展演的,簡直就像典型的好萊塢災難片。我曾為這個國家各階層、領域硬碰硬的生存之道驚嘆,看它被病毒摧殘到不可置信,如今,我則再為此地充滿戲劇化的疫病篇章嘖嘖稱奇。

 

不過,我對美國的讚譽仍是謹慎而有所保留,更何況我所親身經驗的「美國行」不都是完美無暇,並且始終尋不得一個合宜的焦距讓我真正看清楚這個地方。究竟為什麼他們經常表現得那樣混亂又這麼堅韌?如此失序又能隨時東山再起?命運多舛又總能尋得柳暗花明?直到黑體文化寄來喬治.派克(George Packer)所寫的《螺絲愈來愈鬆》,竟意外開通許多我百思不解的環節。

 

作者透過本書,把諸多人事物串連成一部各自獨立而又環環相扣的美國時代劇。(《螺絲愈來愈鬆》書封/黑體文化提供)

 

這本書完成於Covid-19 之前的二○一三年,儘管不及著墨二○二○年世紀病毒之亂,但完書前的美國其實業已精彩萬分。而喬治所稱「螺絲愈來愈鬆」,無非是指過去數十年來,美國不僅因工業衰退出現了鐵鏽社會,交雜相間,還有整個美國民主體制的墮落和崩壞,他認為美國就像螺絲一樣逐一鬆脫,還直達集體人心崩潰的境地。

 

媒體人視角總是嚴苛的,更何況喬治還是個居住在布魯克林典型的「紐約客」,他所挑揀觀看自己國家的素材,無一是在讚嘆美國的偉大。包括他對現任總統拜登一路從參議員進取大位的描寫,以及詳述拜登幕僚康諾頓三十多年政商攀爬路程,還有對華爾街貪婪金融遊戲不帶寬容的直白,似乎都帶有他對美國「成也極端個人主義、敗也極端個人主義」的反思。就連提到在美國幾乎人見人愛的歐普拉,喬治恐怕也暗暗透露出他其實另有評價。喬治對歐普拉成功之道的鋪排既鮮活又平實,說她能以一個體型過重、黑人的外在,在有種族主義傳統的芝加哥獲得成功,還成為許多家庭主婦的心靈導師,簡直就是奇葩,但又補了一句:「歐普拉體重浮動劇烈,就和許多名利雙收的女性一樣,飲食、花錢和贈與的方式皆相當衝動且奢侈。」假如我們相信喬治一路以來總是惦念著美國官商巨賈如何自私自利、底層勞動者何以只能自生自滅,並批判貧富懸殊的沉痾,尤其深刻關懷美國社會系統性的道德淪喪敗壞,那麼他在書中對歐普拉功成名就後揮霍作風的「附帶一提」,就不能不說沒有丁點意在言外。

 

再者,要討論美國風起雲湧的商業故事,首推一九八○年代業績爆炸性成長的沃爾瑪連鎖大型賣場, 這樣的企業在任何國家都會被稱為成功典範。但在此一章節,我們讀到沃爾瑪創辦人山姆.華爾頓(Sam Walton)在成為美國首富後,仍一如往常的節儉,繼續在市中心花五美元剪頭髮還照樣不給小費,而且不刻意發起慈善活動,僅每年提供沃爾瑪所在的地區,一名高三學生一千美元大學獎學金。那麼,對照喬治在書中關於美國一九八○年代華而不實社會風氣的描述,則華爾頓的簡樸面,又是否存在什麼樣的指引? 何況「簡樸」剛好又是許多當前檯面上功成名就美國人最鄙夷不屑的「美德」。

 

就像時論網站《沙龍》(Salon)共同創辦人蘿拉.米勒(Laura Miller)對本書的讚許:「報導深入、內容廣泛並以史實為依據,作者小心翼翼,行文不帶意識形態色彩...作者並未強迫讀者接受他的理論和想法, 而是讓讀者透過書中人物,自行思索解答。故事人物不是為了驗證誰的政治理念而存在...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只有了解這點,我們才能開始重振這個國家...」在喬治兼具宏觀和細膩的寫作中,確實十分吻合以上所說,這應該是許多記者心所嚮往的為文境界。但我相信,喬治恐怕又恰恰是個具有堅定意志、明確價值取向、信念,甚至強烈意識形態的寫作者,也正因為擁有這些極致特質,他或將更能理解任何有意義的訊息、意識型態和政治信仰,一直都得以一種不著痕跡的方式,讓讀者於字裡行間中反覆思索,然後許多解答才會慢慢浮現。

 

喬治筆下的美國,簡直烏煙瘴氣、百病叢生,甚至早在二、三十年前就顯露敗象。他一邊舉例佐證, 一邊幫美國人重新記憶起過去國家興衰起落的種種,無論是鐵鏽帶城鎮、金融風暴、九一一事件、占領華爾街,又或者穿插一提意寓在虎口下談笑風生賺大錢的經典攝影作品《摩天樓頂上的午餐》,從人到事, 從小鄉鎮到大都會,若是眾所周知的人物,喬治永遠不缺獨樹一格的側寫,就算是名不見經傳的平凡角色, 他也能藉其投射出主角那個時代的社會縮影。他的本事不只在重新翻出大量多半曾見諸報端的歷史/新聞事件,更在他能把這些人事物串連成一部各自獨立而又環環相扣的美國時代劇。這樣的文字後座力就相當驚人了。

 

收到這本書簡直如獲至寶,因為我正困惑著在有限的美國行內,一個人究竟可以多了解這個國家,又能從它身上帶走什麼?我身邊幾位即將告別美國的朋友,幾乎都會以橫越東西岸的公路旅行作為自己美國經驗最終章,我尚未付諸實踐,但內心一直蠢蠢欲動,直到看到書裡一句:「......他看見了隱藏在美國這塊土地表象之下的真理......」它彷彿自帶螢光底線般就此落印在我腦海,原來大家不只是對公路旅行感興趣,探求這塊土地下的真理,應該才是每個旅行者的潛意識動機。

 

事實上,也不單單只有喬治著墨了「美國的衰退」,近年來許多探究美國的著作,十之八九都不免觸及這一面向,有聚焦民主自由失序的政治素材,有直指美式成王敗寇作風造就的窘迫生活情境,至少二十餘年來,美國人對自我的關注,皆很難迴避這個國家許多負面的發展和悲劇事實。問題是,粗略計量那些專家學者所述,美國恐怕已經衰退超過二十年以上,但這個國家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真正倒下?更何況二○二○年疫病初期,美國東岸最具指標的核心大城市紐約瞬間淪為煉獄,卻能在一年之後,又復返大疫前的歌舞昇平,那些一度避美國唯恐不及的外來移民,當下又有多少仍把自己甚或一家幾代的未來,寄希望於喬治筆下這個「螺絲鬆脫」的國家。

 

這其實一點也不矛盾,喬治所寫的美國再也真實不過,一如責之切,往往來自愛之深。那麼,喬治是所謂的「愛國主義者」嗎?他的文風和筆觸,倒是怎麼看都不像,但我相信他是真的深愛著自己的國家, 就如同他過往媒體生涯所為的種種批判,其目的從來不在摧毀什麼,而是意欲為許多僵固的行事開拓新局。另外,這也不脫我們對美國民主政治的了解,美式民主的糾錯機制,原來並不只存在選舉投票的一刻, 更在於歷來無數寫作者對它屢仆屢起的嚴格批判和審視之中。

 

本世紀疫情風暴確實是讓人重新認識美國的時機,美國人其實也正在重新認識自己。這本書就像濃縮過去美國數十年變化起落的精華,一如歷史學者凱斯.詹京斯(Keith Jenkins)對「歷史」的詮釋:「我們的過去,通常與一系列任何時刻都存在的權力基礎相對應......建構並散布著各種歷史意義。」本書亦復如是。拜讀完這本書,回到我個人美國行的起始,不論有多少曲折惱人的經歷,我相信只因為它是美國,它就有很大的機會是美妙的。容我再引述書中令我眼睛為之一亮的一句話:「任誰都想活在一個重新開始永遠都不嫌晚的地方。」我想,那地方就是它了。(作者:上報主筆)

 

在病毒重創美國當下,許多人對「美國怎麼會這樣」大惑不解。(資料照片)

 

※本文摘取自《螺絲愈來愈鬆:從政客、名流和小人物,記錄當代美國走向內在瓦解與重建的心靈史》推薦序,黑體文化出版。書訊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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