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後,香港最後的抵抗力,似乎就剩下流行文化能否反彈重啟這一個出路了。(湯森路透)
《濁水漂流》和《跌嘢唔好搵》(意即「丟了東西不用找」)明顯是2021年香港文化的其中兩個關鍵詞,雖然比不上那些新興偶像團體的席捲全城,但前者在文學界的討論度和後者在泛文青之中的認受度,可圈可點。
新興偶像的能耐,是呼應了2019後的香港全城尋求慰藉、以及棄談政治在流行文化另起爐灶的渴望——因為香港最後的抵抗力,似乎就剩下流行文化能否反彈重啟這一個出路了。這讓我們恍惚回到八十年代,那時的香港文化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這無疑給予絕望的人一個啟示,最少是一個安慰:香港的娛樂文化依然倔強屹立,無可取代。
《跌嘢唔好搵》則是另類一點的偶像團體產物,是YouTube人氣頻道「試當真」(2020年10月創辦,2021年走紅,成為同類頻道流量之首)的兩名主力蘇致豪和許賢,組成說唱組合MC $oHo & KidNey所貢獻的歌曲裡最受歡迎的一首。歌詞大意就是不要為丟失了什麼事物而慌張尋覓,那東西就會自己出現——這是我們小時候相信的奇蹟。
這首歌首先讓我想到它的反面:兩年多前,香港有學生對警察喊「你掉了東西喔」「什麼東西?」「良心啊!」本來就沒有的東西怎麼會丟失?於是警察衝過去拳打腳踢。
從我們的角度去聽,這首歌也可以理解為本來就堅持的東西即使「被丟失」,也會自己歸位。但結尾這幾句:「搏命去搵 只會停喺起點 / 食緊薯片 就唔好問幾點 / 或者等多 三五七年 / 失驚無神 佢又會自己出現」,未免有點犬儒,甚至有點質疑當年積極抗爭的意思。
也可以說這是一種香港特色的「躺平主義」,尤其聯繫他們的另一首熱門歌《係咁先啦》,既然港事無可為了,倒不如留下來的靜心等待,離開的瀟灑話別——但香港人真的可以這樣放得下嗎?
如此看來,電影《濁水漂流》的不妥協和憤怒,更屬於2014年-2019年的香港。那時候,我們還有選擇,而不是只能自我調侃。雖然這是一部關於十年前香港一批露宿者的維權事件的電影,但在十年後看,主角輝哥剛出獄時的第一句話:「外面不過是個更大的監獄而已。」一語成讖。
輝哥與他的朋友們無端被食環署工作人員扔掉珍貴的個人物品,怒而告上法庭,法庭調解結果是每人賠償二千元,但食環署不須道歉。「政府做錯事,難道不用道歉啊?!」這句話擲地有聲像是今天香港人的心聲,輝哥堅持這一點拒絕接受賠償,漸漸的身邊人一個個離去,他為了捍衛尊嚴,在與亡兒會晤的幻覺中,最後一把火點燃了寄居的「房子」和自己。
香港所珍惜的點點滴滴,也像這些露宿者的珍藏,「沒有預先通告,就被丟淨了。」我們因此理解2012年一個距離我們生活相當遙遠的露宿者的痛苦與憤怒。
他們本來是有家的,他們只不過沒有房子。這句話也出現在去年奧斯卡最佳電影《遊牧人生》——「我只是無屋者,不是無家者。」我曾經指出主角芬恩的這句話背後還有一層價值判斷:「你們有屋者,未必有家。」《濁水漂流》裡的露宿者自動組成一個守望相助的家庭,甚至連社工何姑娘也融入其間,倒是當社工回到她自己居住的豪宅裡的時候,你發現豪宅裡沒有家人、甚至沒有人生活過的痕跡。
不過輝哥他們的原生家庭還是暴露了殘酷的現實。輝哥的兒子意外早逝,骨灰寄居的骨甕堂,十年租約已滿,輝哥沒錢續租,他兒子的鬼魂也將和他一樣無枝可棲。輝哥好友「老爺」終於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兒子在挪威幹的工作竟然是建築師,他能想像自己父親一直露宿橋底嗎?輝哥視為己出的流浪兒木仔,也被送回自己的原家,輝哥為他準備的成人禮,不會抵達他們的未來。
懸宕在過去與未來的雙重虛無中,輝哥必須抓緊唯一的現在,這現在就是尊嚴。他甚至為了以良好的形象打贏官司,主動開始戒毒。他聰明地迴避傳媒的引導性問題,應對所有來在他們身上享受憐憫的快感甚至吃人血饅頭的各階層。但最後,還是因為尊嚴,他拒絕美其名為和解的妥協,寧為玉碎。
沒有《濁水漂流》的怒氣,我們也不會有《跌嘢唔好搵》的底氣。不必以其中一個去否定另一個,只是被粗暴扔掉的東西,如果我們真的不去找,它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