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英文總統在七海文化園區暨蔣經國圖書館開幕式上一番談話，將現在的「抗中保台」接上了蔣經國的「反共保台」，引起了統獨兩端又一輪砲戰。獨派認為蔡去紀念蔣經國是「莫明其妙」；藍的則擔憂神主牌被蔡給劫走了，「國民黨還剩下什麼？」

與小蔣超時空連結

蔡的這一手出得既精且準。統獨兩端基本教義派的抨擊，剛好把她更往中間推，使她更加站穩接近「華獨」，或大多數人「維持現狀」的中間立場。兩岸關係冰凍，也與小蔣「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的「三不政策」產生了超時空連結，卻又不像老蔣時代那麼偏愛兵戎相見。立場僅是偏統或偏獨，沒有那麼旗幟鮮明的藍綠群眾，對這樣的談話多半「不滿意但可接受」，靠藍綠鴻溝生存的白色力量也吭不出聲來了。

台下一整排藍營大老，上台致詞無非是拉拉自己與經國先生的關係，或表表自己的貢獻。整場開幕講得最好的也許是蔣友松引文天祥來為經國先生一生總結的那段：「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而今而後，庶幾無愧！」不論你厭惡他或喜歡他，肯定他或否定他，「以國為家，國即是家」，的確能表達蔣經國一生的基本精神。

問題是，台灣政治很大一部份帶有宗教性質。從政治學原理到各國政治實務，都很難找到台灣政治中，那麼愛對於過去的人評價、爭論、激辯、或奉為神主牌的傾向。但宗教習慣卻能讓這些行為得到更準確的理解。

在民間信仰中，人死了便成為神明，不論你是在家中祭拜公嬤，還是去廟裡敬拜神明，那是一種跟神明討價還價的過程，希望得到神明的庇祐，而我成功之後，再還給神明更多敬獻。更務實一點的是，有了困難或疑惑，便要去請示神明開示。而且不是那種禱告後自覺式的頓悟，或經由打坐修行而更深刻掌握世間道理，而是希望神明給予一個明確的指令，告訴自己該怎麼做？

於是，台灣民間信仰中便有了乩童與桌頭這兩個重要角色。一般來說，乩童是有特殊體質的人士，可以呼叫神明附身，沒有神明就可能依賴小鬼，連小鬼都沒也就只好自己裝一下。但神明的話語通常模糊不清或斷斷續續，因此需要桌頭來解釋其內容與意義。換句話說，乩童只是個通路或演員，桌頭才是真正的詮釋者與導演。信眾聽到的神明指示，其實是桌頭轉譯的話語。

歷史風口上的一個凡人

這樣就比較能理解藍綠各方到底在吵些什麼？蔣經國已過世三十多年，並沒有留下對未來國家路線的指示或遺詔，眾人只能從他過去的言行中摘取隻字片語來為自己現在的行為護航。於是，藍營抓著開放大陸探親以證明小蔣是要改善兩岸關係的，抓十大建設以將經濟繁榮列為首要任務。綠營則抓了三不政策以證明中共不可談判，抓了解嚴與民主化以賡續其遺願。大家各擁其主，各取所需，還各自評價，實際上小蔣在天之靈，啥都沒說。

所以，表面上是各方都想搶奪這位歷來民間評價最好的總統的神主牌，其實是在搶奪經國寺桌頭這個職位，以掌控所有的詮釋權和話語權，以拉攏經國寺信眾轉頭自家陣營。台下那排藍營耆老，早已絡繹不絕前往中國寺參拜。外頭那些綠營砲兵，從來也沒進過經國寺敬香，他們信的是美國上帝。但為了政治需要，大家今天都得來大經國寺走一趟，然後各自詮釋蔣經國的思想。

其實，蔣經國的一切作為，僅是他作為一個領導者，對於當下的國內外政治現實所作出的回應，只不過他的計算相當準確，因此得到不錯的成果。他並不是孫中山那種理想主義者，也不是毛澤東那種個人權力狂熱者，他只是一方面要保住台灣不亂不敗，另方面還是想保住國民黨政權。

他不跟中共談判，是因為他自己當過共產黨，深知共產黨講話不算話的辯證法那套。他推動民主化有其不得不的理由，其實他也不知道結果會如何？開放組黨是因為人多到抓不完，柏楊說他「英明」，因為懂得對民主浪潮讓步而非像六四那樣硬幹，就是英明。他律己甚嚴，自奉儉樸，御下也甚嚴，但出了他的視線，每個官兒的日子都過得比他奢華比他好。小蔣不是聖人，他只是個在歷史風口上的一個凡人。我們可以紀念他，尊敬他，研究他，卻沒必要把他當作神主牌來拜，把他當年回應當下的一言一行，當作聖經來引用。因為，環境一直在變，過去的考古題標準答案，今日可能是會被倒扣的錯誤判斷。

不必硬要賦予時代意義

就像要讀通軍事史，不是在戰場上拼命回想孫子兵法怎麼說？漢尼拔和拿破崙會怎麼做？而是回到當年這些名將面對的場景下，模擬在那種資訊不明，戰爭之霧還未揭開時，他是怎麼作決定的？比起評價小蔣或引用小蔣，我們更該設身處地理解小蔣當年作這些政治決定的依據與思路，與其排除障礙的技巧與考量，那才是蔣經國圖書館的真正意義。

我一直不很喜歡政治人物以蔣經國的傳人自居，甚至為此搶得頭破血流，那只是一場無趣的桌頭爭奪戰。過幾年，若有李登輝圖書館成立，同樣戲碼可能還要上演一次。一個時代人物的真正遺產，不是他的偉大功績或神主牌位，而是他當下怎麼回應挑戰？怎麼排除萬難？怎麼完成不可能任務的那種決心與思路。那才是這一代政治人物們，該去沉思與體會的要旨。

有時候，回憶就讓他留在回憶裡，而不必硬給它賦予時代意義。也許，不計功過，回原現場，回歸真實，才是對待歷史最好的方式。

※作者為前親民黨文宣部副主任、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