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進黨必須面對1949年來台的兩百多萬新移民及其後代,無論過去在國家想像上有多麼不同,但他們絕大多數並非威權的幫凶。(圖片摘自總統府網站)
歲末天寒之際,蔡英文總統在「蔣經國總統圖書館開幕典禮」上致詞,要更深入了解、與更公正評價蔣經國,才有助化解台灣社會的分歧;否則,蔣經國永遠是一部份人的蔣經國,有些人記得他帶來的經濟發展與安全感,另一些人則記得他代表的威權體制。
蔡總統一定知道,此言一出,必然引起藍綠雙方批評,綠營或獨派甚至會更為心寒。果然,部份親綠學者指責總統陷入道德虛無主義、價值錯亂,愧對白色恐怖時期死難的知識菁英。藍營則指責,蔡任意扭曲蔣經國路線而竊為已用。
早知如此,總統為什麼還要去?還發表引發爭議的言論?但前任總統紀念圖書館開幕,現任總統如拒絕出席,不是不尊重「蔣經國」這個人,而是不尊重「總統」職位,更是不尊重「總統」職位所代表的「國家」。
去了就一定得致詞?可是如果總統不講話,可能引發不當揣測與聯想,這比不出席還糟。但去了又能說什麼?畢竟蔣經國與綠營的基調實在相差太遠。但如以批判封建威權與白色恐怖之姿,對蔣經國大肆批評,雖然堅持了原有立場,但這豈非在傷口上灑鹽,與再次撕裂族群?而總統最重要的,不就是整合並代表國家?不就是國家內部求同存異後的最大公約數?
當然,這絕非要美化威權統治的血腥歷史。所以總統致詞時也強調要「深入」、「公正」、「開放」的理解蔣經國:也就是對蔣經國在台的歷史予以一一檢視,從情治頭子幹起,實際從事政務後引用台灣青年人才,以及最終在大環境的壓力下終於走向民主。也要指出功過雖無法相抵,但如果單只評論其一,必然有失公允。
更重要的是,邀請蔡總統致詞早就定案,但開幕時間卻因疫情延後,所以這場致詞其實是高度配合國內外情勢。在國際情勢上,美中衝突更形加劇,無論打台灣牌,或把台灣當盟友,美國都不希望因台灣內部分裂,而打亂美中競爭的大局。畢竟,大國永遠怕小國拖累。美國在越戰與阿富汗戰爭中,深受盟邦內部分裂的干擾,當然不希望這種狀況在台灣重演。
對國內情勢而言,由於2019年發生了兩岸關係臨界點的兩件大事,一是香港的反送中,一是習近平硬將「九二共識」界定為「一國兩制」(均媲美1994年「千島湖事件」,此後在台灣人心中,中國從「祖國」變成「土匪」)。而「不反共」的國民黨對兩岸關係的規劃,在台灣毫無市場可言。所以對深受兩岸關係影響的台灣而言,在蔡總統2020年獲勝連任後,民進黨就開啟了長期且穩定的執政狀態。
但這也代表,民進黨必須開始正式面對1949年來台的兩百多萬新移民及其後代,無論過去在國家想像上有多麼不同,但他們絕大多數並非威權的幫凶,而且有著共同為台灣努力、奮鬥的記憶與情感。這種「同島一命」的「革命情感」正是突破威權洗腦的關鍵,也是新的國家認同與想像所以可能的根據。雖然比起現實的變遷,觀念的改變永遠比較緩慢,但並不等於永遠不會改變。
而中共從1949年以來不斷打壓台灣,這是前後任執政者、不同政黨與人民的共同經驗與氛圍。可以說,蔣經國的「反共保台」是台灣此時此刻的最大公約數,也是蔡總統致詞用意之所在。而且透過「反共」要達成的,不只是「保台」,還是第二次的「本土化」,讓某些仍心向祖國的人發現台灣不是中國的禁臠,而是這塊土地上的人民共同艱辛奮鬥的成果,更是我們共同歸向的故鄉。
類似的爭議也在日本幕末發生:面對黑船來航,日本面臨開國與攘夷的選擇。最簡單與廉價的,並不是開國,反而是攘夷。因為人對陌生事物的本能反應是因不了解而畏懼、因畏懼而排斥。所以攘夷只是下意識的反應與情緒,而不是考察諸般事實後的審慎評估。如果考慮攘夷該如何實際進行,就必然面對日本遠不如西方的事實,而必須大量且快速學習西方文明,才能與西方列強平起平坐,才能真正不受侵擾。
因此,始於「攘夷」的,最終止於「開國」。但「開國」已不是一開始的被迫而逆來順受,相反的是主動積極開放的向西方學習,以求受西方尊重而不受侵擾,這才是真正的「攘夷」,既保留了日本的「主體性」,同時還更新了這個主體性的內容與視野,才能和世界並駕齊驅。所以如果幕末志士死守攘夷/開國之別,何來明治維新之可能?而台灣常以「維新」自許,不也該直接面對類似的困境?
當然,路徑上的轉移很容易被貼上背叛、出賣的標籤。但李登輝前總統的「我是不是我的我」就是這種轉變的註腳。這句話應來自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的哲學(李前總統受西田幾多郎影響,西田受德國觀念論影響),他藉由邏輯的同一律(A=A)來反思「我」:一、當我說「我是我」時,什麼都沒說,只是同語反覆。二、所以重點從述詞轉到繫詞「是」,說「我是……」,代表我有設定自己為何的能力。三、但無論我怎麼設定自己,「我是台灣人」、「我是內向的」、「我愛聽音樂」……,任何述詞都無法完全窮盡「我」的意涵。四、所以對「我」而言,任何述詞所指的都『不是「我」』,因此「我」只能是「『不是我』的我」。五、「我」,位在各種述詞以外;「我」,有無限開創的可能。
但這種開創,是透過「我」與「不是我」或「非我」(non-ego)之間的辯證互動才開展出來的,而且「非我」還是「我」所主動設定的。這看來不知所云的喃喃自語,加上政治實例就易於理解:李前總統對民進黨曾主張「奶水論」,國民黨(「我」)要有胸襟,給民進黨(「非我」)一些「奶水」,讓民進黨能夠茁壯成合格的反對黨;而在「我」與「非我」的辯證綜合下,台灣才會有民主的政黨政治(《政黨選舉補助金條例》就是這麼制定的)。而這條路線就為蔡總統所繼承,她對(一開始從政的)柯文哲、時代力量、台灣基進,不都是如此?
但一般人對此難以理解,自會認為是背叛、出賣。但乍看的「自我否定」(self-negation),其實是藉由否定性而得以不固著、且不斷前進的運動。雖然自我一時受損,但開創出的,卻是更新後匯聚了絕大多數人共識的國家。它的名稱雖然不變,但實質內涵卻全然不同。而這不正就是「維新」一詞源於《詩經》「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的真義?
※作者為政大東亞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