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入不敷支而龐大的大明帝國,內部派系已經固化到勢成水火,當時就僅僅靠著皇帝的才智支撐著內部平衡。(《大明王朝1566》宣傳照)
有人問之後誰人會做特首。有些人會自己估計一輪。誰人會做特首,適合作為晚飯話題,但認真的時候香港人並不關注,並認定這無關痛癢。有人長期會問為甚麼某些官員明明表現不佳,民望極低但仍然金槍不倒。這問題可以在一部中國歷史劇《大明王朝1566》獲得答案。該劇似乎順合「反腐」的政治正確(嘉靖帝最後收拾了以嚴嵩父子為首的「嚴黨」),但實質深入探索明朝(中國)朝廷體積變得龐大老化之後必然面對的「中衰」問題。故事開首講朝廷帳目發現虧空,「預算不足」的大問題,瓦解了皇帝、太子黨、嚴黨、反嚴勢力之間曾鬥而不倒的平衡。
面對問題,皇帝採納了「大貪官」首輔嚴嵩的建議,要將幾個省的作物經濟改為產絲,通過國企「江南織造局」出口絲綢到外國賺外匯填數。牽涉的幾百萬農民表示反對,因為養絲要一段更長時間才能收成,一窮二白的農民折騰不起,官民衝突開始。嚴嵩的兒子派黨羽炸毀了河堤水掩農地,讓農民變成災民,再賤價收購他們的土地,借「國策」的便利海撈,但劇集描寫皇帝一直知道嚴黨底細,也有意根除,但更害怕內閣的文官與太監聯手,到時他可依靠的只剩下錦衣衛,境況就十分危險。但說到底嘉靖帝需要貪官去為朝廷「增加收入」,明朝官員工資太低但必須自己養幕僚,不貪就會活得非常窮困,甚至不如一般人去做工商業。
嚴黨巨貪,但事實的另一面是嚴嵩為皇帝分憂,他們用自己方法幫朝廷供養一班官員,朝廷發命令下來才會有人切實執行,獲得好生活的功名才吸引,皇權對臣民的統治才能如身之使臂。官僚集團為貫徹皇命而存在,官員自身的貪污或私德問題 ,皇帝肯定透過錦衣衛直接知道,但皇帝多少會容忍。嚴嵩理論上是一定要辦的,但是極為講究「時機」,這時機完全掌握在嘉靖手中,也顯示了中國傳統中「法治」終究以統治者的決斷為依歸,絕不只講究法律文本或者立法原意,連官員自己審案,亦總是將法律消融於人情天理、平衡各方利益的總體考量中。
明朝廢了宰相,設太監和錦衣衛對官員雙重壓迫,皇帝看來空前強大,也是深層的孤家寡人,他害怕如果自己沒了嚴嵩去控制局面,沒了嚴嵩去打壓其他官員,勢力一旦失去平衡,「官員」團結一旦反過來制衡皇權,這更可怕。相比起來嚴黨如何糾黨營私,只要不惹起民憤民變,就算是不涉及全局的問題。
這龐大的架構如何運用,完全取決於皇帝本人的能力。嘉靖帝本人喜好神仙道教,沉迷煉丹,也是一個變態和暴力的皇帝,一生因「服侍不周」而打死至少二百個官女,他和自己的繼任人神宗一樣長年不上朝。但在戲劇和歷史中,嘉靖是個深黯權術和聰明的君主,有點像東方版本的卡利古拉,繼位早期做了大量德政,後期變得自滿和暴虐。不同的是,嘉靖帝二十年不上朝仍然有力搖控朝廷,有非常的權力觸覺。他懂得嚴嵩的問題也懂得其用處,皇帝是個內裡殘暴的人,但他不能自己出手、染上污名,而需要保持神聖和超然,令權威更加高深莫測,所以嚴嵩本人就是「上帝之鞭」,代表皇帝去鎮壓官員,也為皇帝檔下血污。
劇情中後期,皇帝沒有遭遇嚴嵩抵抗而順利板倒對方,但很快就扶起另一個酷吏。不為甚麼,只為需要。嚴嵩提拔早年出來的胡宗憲被描寫得非常微妙,他負責抵抗東南倭寇的全局統領,皇帝內心不喜歡他但一直予以重用,皇帝對近身這樣說:「國一日不可無東南,東南一日不可無胡忠憲」,所謂「國」當然更多是指他自己,他需要這個人幫他抵擋倭寇,而東南則是供養朝廷的經濟重心。在這問題前,其餘問題都會是支節。在倭寇問題面前,嚴嵩和胡宗憲就是皇帝的次要敵人,而胡宗憲在戰爭的最後關頭向朝廷表達了忠心,確實把倭寇剿滅,而拒絕了嚴嵩所說的「養寇自重」策略。當亂事結束之後,確實就會有一些人漸漸失去重用。
倭寇剿滅之後,皇帝就動了嚴嵩,而胡也受到牽連而下獄自盡。倭寇「外患」如果繼續維持,嚴黨也就能安定繁榮。劇情的另一重心是海瑞,與馬基維利的皇帝相比,他是 100% 儒家的理想主義者,便安排了二人由隔空到最後面對面作理念上的「世紀對決」。海瑞一角在成長曲線之後,於皇帝的大喜日子呈上激烈批判朝弊的奏章,皇帝大怒命人捕獲海瑞,卻畏於輿論而不敢殺他,為他舉行了最高規格的大審,上演了思想犯受審的場面。
總之無論如何威嚇,海瑞不肯認錯。皇帝最後一番考慮之後,終究沒有下殺手。但皇帝知道自己遇到一個可怕的烈士,
劇中的海瑞像一個現代改革派知識青年而多於儒家道統下的孝子賢官和忠臣烈士,他甚至早就提出了問題不在於奸臣而是「出於宮內」。這幾十集劇情一開始是由財政收入被虧空的問題,為甚麼劇情一直就是由「沒錢」而引起的衝突(連開首欽天監官員也借天氣問題抗議朝廷揮霍無道而被太監仗打致死)。雖然奸臣是一個問題,但整個與嘉靖本人命運相連的結構才是根源。海瑞也在奏章指責嘉靖皇帝大興土木,還有供養朱姓王爺的規定供給,也是朝廷財政的極大黑洞。
一個入不敷支而龐大的帝國,內部派系已經固化到勢成水火,當時就僅僅靠著皇帝的才智支撐著內部平衡。為了維持這一時的平衡,或者自己的需要,皇帝有時充滿彈性。嚴嵩和皇帝之間的互相需要和計算,嚴嵩老年倒台,卻演成一個從容赴死的武士。他像是得知在遊戲中自己輸了,就自動退場。當一個權臣弄權到了極致,連下台一鞠躬的時間都算得到而且「表現專業」。
嚴嵩知道打完東南倭寇之後,自己對皇帝就沒有了最後的用處,只會剩下恩怨。這一種描寫其實很中國人。也就是一般人在中國歷史(或收窄為「官史」)看到一連串成王敗寇,打著黃巾起義還是朱三太子反清復明口號,世間仍離不開成王敗寇。贏的進場,輸的出局,背後沒有甚麼恆常高貴的道理。連野蠻人(蒙古人) 都反過來統治過中國了,按「道理」,代表高文明的正統的宋不應該輸給野將人,最後會有轉機……但最後沒有。正統(再一次) 在崖山完結了。
嚴嵩是統治文官二十年的老妖,他真正的信仰和證道的那一套不是海瑞那一套,而是權力鬥爭這輪流轉本身,奉為最高律法。沒有甚麼是真正永恆的,就連曾經權傾天下的嚴嵩自己也這樣認為。皇帝為甚麼沉迷修煉,也許是看到了這一切起落浮沉,因為他坐在帝國頂點,深刻體驗動用權力時所有道德和法律的廢置狀態,塵世的宇宙其實也就這樣,一切都是階段性,以致很難相信有超越世間的聖明。很多明朝皇帝以沉迷變態享樂、沉迷某種事業(木工)、沉迷宗教、特別暴虐、特別懶惰等形象聞名。世界似乎是討厭的,份外短暫,以致於他們都積極去尋求他世。
嘉靖對決海瑞不久,氣得生病,最終統治四十多年後駕崩。在歷史書中,皇帝在臨死前終認了一些過失,例如大興土木,他的道觀也像他追求的長生不老一樣,沒結果。皇帝最後好像玩贏了所有人,但成長最終也是由帝國支付。皇帝解散了嚴黨,但黨爭和分裂在其身前身後都不曾停止,帝國收支狀況繼續惡化。皇帝一時神遊物外,留給下一個時代的生存壓力也變得更沉重。
劇中有無數大小官員「下馬」,他們實際的罪名並不重要,劇本也明顯大部份略過不表,重點是哪個官員對皇帝有用,皇帝就會給他們旁人未必懂得固中關節的恩寵,反之亦然。就像那些「辦公室學」也會分析,一些辦公室會有一些特別可怕或可恨的人一直獲得特別重用,這些員工能力卻又不怎麼樣。通常使用他們的老闆要不是用人過於膚淺,就是用人過於深沉。
※作者為香港評論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