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拍攝鐵達時手錶廣告,梅艷芳被賦予松本零士動畫女角的典型黑帽黑長裘冷美人。(圖片擷取自梅豔芳鐵達時手錶廣告)
雖說是去年底香港橫掃票房的話題片,但《梅艷芳》看了大半個小時我就看不下去。我承認我對涉及歷史的電影有細節潔癖——這短短幾十分鐘有三四個穿幫鏡頭,看到那個從二十一世紀穿越過去的快餐店紙杯和IKEA鏡子時,我實在忍不住笑了。香港電影何時變得這麼隨便的?前幾年《無雙》裡對道具的精益求精那裡去了?
但比道具部還要不講究的是劇本,先不說人所皆知的它迴避了許多梅艷芳的真實歷史,不只是黃雀行動和愛徒何韻詩——任何傳記片要求的深度全無:時代投影僅僅以懷舊街景代替、心理成長痕跡幾乎沒有⋯⋯如果評五顆星的話我只能給兩顆,分別給兩個女演員王丹妮和廖子妤的投入演出。
電影不看了,卻在車子裡聽了一晚上阿梅的歌,尤其她早期的。在異鄉春節零星的煙火背景下,聽到了許多許多年前的孤獨。1986年十一歲男孩的我,被梅艷芳的孤獨感征服時的感覺,隨著新歲的寒意油然再生。
毫不奇怪,這種孤獨感首先來自慾望的隱晦覺醒。林敏驄給她寫的《夢伴》首先用早戀的犯禁誘惑我:「煤氣燈不禁影照街裡一對蚯蚓,照過以倆心相親一對小情人;沉默以擁吻抵抗一切的冰與冷⋯⋯」緊接著就是《壞女孩》、《冰山大火》、《將冰山劈開》、《烈焰紅唇》等更挑逗和反叛的慾望之歌,與一卷《聊齋誌異》完成我文藝得很的性啟蒙——因其早熟於所在的八十年代中保守環境裡更形不可能,所以是孤獨、慘綠的。
率先挑明那種只屬於梅艷芳的孤獨的,還是詞家。黃霑先寫《心債》,屬於宿命中那個她,悽苦不已,即使在電影中由王丹妮唱出也讓人一下子鼻酸。後來林夕再寫《女人心》給成長之後的她,「誰自願獨立於天地,痛了也讓人看」她把這句唱得回腸蕩氣,讓我們明白她自己的闡釋是:我因為強大而孤獨,但我依然選擇強大。這裡這個女性主義者梅艷芳,且留給女性主義者們解讀。
梅艷芳有俠的迴腸盪氣,更有助俠的孟嘗君之氣。她也有食客三千,當年傳言道她去吃個煲仔飯埋單也要萬元,因為跟她一起吃的人太多了。泛泛之交尚能如此對待,那更不必說日後黃雀行動所對待的落難義士。劉德華說:阿梅的性格是「寧可天下人負她,而她決不會負天下人」。童年的貧寒反而造就了她的豪邁,但這種風光背後,更形孤絕。
是的,我心目中她真正屬於的形象,是她演繹1988年的鐵達時手錶廣告時被賦予的:松本零士動畫女角的典型黑帽黑長裘冷美人。也許是《銀河鐵道999》裡的美蒂兒(メーテル),也許是《千年女王》裡的雪彌生。梅艷芳唱過《千年女王》的同名主題曲和插曲《傳說》,電影也發掘了前者的隱喻:「清風吹過、星光閃過她的面,光陰的箭好比小鳥伴着她,飛向前」,把梅艷芳與今敏動畫《千年女優》連結了。
我永遠記得《銀河鐵道999》結尾,美黛兒對星野鐵郎說:「或許我們還會再見吧⋯⋯在那遙遠的時間之輪相接的地方⋯⋯我只是存在於你少年時代的回憶中的青春幻影」,這句話,又何嘗不可以是梅艷芳對張國榮說,或者他倆對我們說的呢?
這個少年,在很多很多年後,才懂得了鄭國江作詞《似水流年》和鄧景生的《胭脂扣》的滋味,至於恰成對倒的林夕《似是故人來》和潘源良《抱緊眼前人》,也許要聽一輩子才能領悟。這些歌構成梅艷芳最深沉的一面,最苦情不可釋懷的中年況味,雖然她唱的時候比我今天還要年輕。
如許孤獨的女王。這又回到最初鄭國江為她填的《孤身走我路》,那是一語成讖的歌。唱這首歌的梅艷芳才剛出道幾年,鄭國江是怎樣在她二十出頭的纖瘦身影中既看出《千年女王》的凌越氣勢,又看出《孤身走我路》「我已決意踏遍長路,跟心中拍子傲然獨舞永沒停步,不想管終點何日到」這種李白《臨路歌》那樣的遺書絕唱的意味?也許是孤獨者惺惺相惜而來的借題發揮,也許是對所謂「大時代歌姬」的必然命運的洞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