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蹂躪的巴勒斯坦加薩走廊。(Max Pixel)
巴勒斯坦的現代史最好從這些方面來理解:這是一場由多方勢力對本地居民發動的殖民戰爭,目的是迫使他們違背自己的意願,將自己的家園交給另一個民族。
雖然這場戰爭具有其他殖民運動的許多典型特徵,但它也具有非常具體的特徵,因為它是由猶太復國主義分子身體力行、並以其為代表的一場運動,而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本身就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殖民計畫。使這一理解變得更加複雜的是,這場在外部勢力大規模支持下進行的殖民衝突,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兩個新的國家實體、兩個民族之間的民族對抗。猶太人以及許多的基督徒對他們與聖經歷史上以色列土地的連結,產生了一種深刻的情感共鳴,這也是這一衝突特殊性的基礎,並擴大這一特殊性。這種情感共鳴被巧妙利用到了現代政治猶太復國主義中,成為它的組成部分。十九世紀末的殖民——民族運動就這樣給自己披上了一件聖經的外衣,對熟讀聖經的英國和美國新教徒擁有強大的吸引力,使他們視而不見猶太復國主義的現代性及其殖民性質:猶太人怎麼可能在他們的宗教發源地「殖民」呢?
鑑於這種盲目性,這場衝突被描述為,最好的情況是,在同一塊土地上擁有權利的兩個民族之間直接的、甚至是悲劇性的民族衝突。在最壞的情況下,它被描述為:因為猶太人民主張不可剝奪上帝賜予他們的永恆家園,所以猶太人才遭受阿拉伯人和穆斯林那狂熱、持久的仇恨。的確,我們沒有理由不把一個多世紀以來在巴勒斯坦發生的事情,理解為既是殖民衝突又是民族衝突。但是,我們在這裡關注的是它的殖民性質。儘管在巴勒斯坦的現代歷史中,其他殖民運動的典型特徵隨處可見,但是在衝突問題上,殖民性質的方面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而這個性質恰恰是問題的核心。
無論是在美洲、非洲、亞洲還是澳大拉西亞(或是在愛爾蘭),尋求取代或支配本地人的歐洲殖民者總是以貶義詞來形容本地的被殖民者。他們還總是宣稱,他們的統治將使本地居民生活得更好;他們的殖民計畫具有的「文明」和「進步」性質,可以為他們為實現其目標而對當地人犯下的任何滔天罪行辯護。只要看看北非的法國行政長官或印度的英國總督的言論就知道了。在談到英屬印度的時候,寇松(Curzon)勛爵說:「當你感覺到你在這好幾百萬人中間留下了之前不曾存在的一點正義、幸福或繁榮,就會有一種豪情或是道德上的高貴、一種愛國情懷、一片智性啟蒙的黎明,或是一種責任的躁動在你的心中油然而生——這就足夠了,這就是英國人在印度存在的正當理由。」在他的這句話中,「之前不曾存在」這幾個字值得一再重複。對寇松和他的殖民體系中的其他人來說,當地人不知道什麼是對他們最好的,也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實現這些事情。寇松在另一次演講中曾經說:「沒有我們,你們辦不到。」
在之前的一百多年來,殖民者對巴勒斯坦人的描述與對其他當地人的描述完全相同。西奧多.赫茨爾和其他猶太復國主義者領導人居高臨下的言辭,與他們的歐洲同類並無二致。赫茨爾曾經寫道,猶太國家將「成為歐洲在亞洲的一道防衛牆的一部分,是文明對抗野蠻的前哨。」這與歐洲人在十九世紀征服北美邊疆時使用的語言相似,當時的征服以消滅或征服北美大陸的全部原住人口而告終。與北美一樣,殖民巴勒斯坦就如同殖民南非、澳大利亞、阿爾及利亞和東非部分地區一樣,意圖是產生一個歐洲白人移民的殖民地。寇松的言論和赫茨爾的信中對巴勒斯坦人的相同語氣,甚至在今天美國、歐洲和以色列的許多關於巴勒斯坦的論述中也不斷地重複著。
根據這種殖民主義的理由,有大量的文字作品企圖證明在歐洲猶太復國主義開始殖民之前,巴勒斯坦是貧瘠、空蕩、落後的。歷史上的巴勒斯坦一直是西方流行文化中無數貶低的典故的主題,也是一些毫無學術價值的著作的主題,這些著作自稱是科學和學術的,但卻充滿了歷史錯誤、歪曲事實,有時甚至是赤裸裸的偏見。這些文獻斷言,這個國家最多是由少數無根的、游牧的貝都因人在這居住,他們沒有固定的身分,對所經過的土地也沒有依戀,基本上是流動人口。
這種爭論的必然結果是,只有新來的猶太移民的勞動和驅動力,才把這個國家變成了今天所謂的百花盛開的花園,也只有他們對這片土地有認同和熱愛,以及(上帝所賦予的)權利。這種態度被總結成一句被那些猶太巴勒斯坦的基督徒支持者,以及像以色列.贊格威爾(Israel Zangwill)之類的早期猶太復國主義者所使用的口號:「(巴勒斯坦是)無民之地,(猶太人)是無地之民。」對於那些前來定居的人來說,巴勒斯坦是無主之地,生活在那裡的人是無名無姓的,無定形的。因此,赫茨爾在給優素福.迪亞的信中把當時約占全國居民九成五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稱為巴勒斯坦「非猶太人口」。
從根本上說,這裡所要表達出的意思是,巴勒斯坦人並不存在,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值得考慮,或者說不配居住在這個被悲慘地無視的國家裡。如果他們不存在的話,那麼即使是巴勒斯坦人對猶太復國主義運動的計畫提出有充分理由的反對意見,也可以被置之不理。正如赫茨爾置之不理優素福.迪亞的來信一樣,大多數後來處置巴勒斯坦的計畫也同樣輕率。一九一七年英國內閣發表的「貝爾福宣言」(Balfour Declaration)承諾英國將建立一個猶太民族家園,雖然這份文件為巴勒斯坦確定了隨後一個世紀的方向,但是卻從來沒有提到巴勒斯坦人,而巴勒斯坦人在當時是這個國家裡的絕大多數人口。
說巴勒斯坦人根本就不存在,或者甚至更糟糕的,說巴勒斯坦人的存在是那些對以色列不懷好意的人的惡意發明,也得到一些騙人書籍的支持,例如約安.彼得(Joan Peter)的《自古以來》(From Time Immemorial),這本書如今被學者普遍認為是完全沒什麼優點的書。但這本書在一九四八年出版後受到了熱烈歡迎,而且令人沮喪的,至今仍然暢銷。這樣的文字作品,無論是偽學術作品還是通俗讀物,主要的根據都是歐洲旅行者的記載,猶太復國主義新移民的記載,或者是英國託管時期的材料。這些資料來源往往是那些對於本地社會和歷史一無所知,而且對其不屑一顧的人編纂的,或者更糟的,是根據那些有意要讓當地社會隱形或消失的計畫寫成的。那些文字作品很少會使用來自巴勒斯坦社會的資料來源,因此它們呈現出的,就是那種一再重複、無知、有偏見、受到歐洲人傲慢的影響的外人視角。
這種訊息也在以色列和美國的流行文化、政治和公共生活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它經過大眾市場上的書,例如萊昂.烏瑞斯(Leon Uris)的小說《出埃及記》(Exodus)和獲得了奧斯卡獎的改編電影之類的作品的放大,給整整一代人帶來了強烈的影響,並確認和加深了先前已經存在的偏見。政治人物也曾直言不諱地否認巴勒斯坦人的存在,例如,前美國眾議院議長紐特.金里奇(Newt Gingrich)曾說:「我覺得巴勒斯坦人是發明出來的,他們實際上是阿拉伯人。」阿肯色州的州長麥克.哈卡比(Mike Huckabee)在二○一五年三月從巴勒斯坦之行回國後,他說:「根本就沒有巴勒斯坦人這一回事。」在某種程度上,自從杜魯門以來,每一屆進入美國政府的那些制定巴勒斯坦政策的工作人員的觀點就顯示,他們認為無論巴勒斯坦人是否存在,他們就是比以色列人低等的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猶太復國主義的許多早期宣傳者曾經驕傲地接受他們的殖民目標。重要的修正猶太復國主義領袖、自一九七七年以來主導以色列政治潮流的教父、受到歷任總理貝京、沙米爾、夏隆、歐麥特和納塔雅胡支持的澤維.賈鮑京斯基(Ze’ev Jabotinsky)對這一點尤其清楚。賈鮑京斯基曾在一九二三年寫道:「只要還存在擺脫被殖民的危險的一線希望,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本地居民都會繼續反抗殖民者。這就是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正在做的事情,而且只要還有一線希望,他們就會堅持不懈地做下去,希望能夠阻止『巴勒斯坦』被變成『以色列的土地』。」這樣的誠實在其他的猶太復國主義領袖中並不常見,那些人和赫茨爾一樣,會捍衛說他們的目的是純真無邪的,用童話故事來欺騙他們的西方聽眾,也許還有他們自己,說他們對巴勒斯坦的阿拉伯居民是善意的。
賈鮑京斯基和他的追隨者們是少數幾個坦率地公開,並且直截了當承認在現有人口中注入殖民定居者社會的做法,將會不可避免伴隨著嚴酷現實發生的人物之一。具體而言,他承認為了實施猶太復國主義計畫,持續對構成多數民族的阿拉伯人使用大規模武力威脅是必要的。他把這種威脅稱為刺刀組成的「鐵牆」,他認為這是成功的必要條件。正如賈鮑京斯基所說的:「猶太復國主義殖民……只有在一個獨立於本地居民的勢力的保護下才能推行和發展……要在一堵當地人無法突破的鐵牆後面進行。」當時仍然是殖民主義高漲的時期,當時西方人對於當地社會所做的這種事情是被正常化的,而且是被描述為「進步」的。
早期猶太復國主義者建立的社會和經濟機構是猶太復國主義計畫成功的關鍵,但它也毫無疑問地被所有人理解和描述為是殖民性質的機構。其中最重要的機構是猶太殖民協會(Jewish Colonization Association,一九二四年改名為巴勒斯坦猶太殖民協會)。這個機構最初是由德國的猶太慈善家莫里斯.德.赫希(Maurice de Hirsch)男爵建立,後來與英國貴族和金融家埃德蒙.羅斯柴爾德(Edmond Rothschild)勛爵建立的類似組織合併。猶太殖民協會給殖民進程提供了大量的財政支持,使大量購買土地和提供殖民活動補貼成為可能,這使巴勒斯坦早期的猶太復國主義殖民地在英國託管統治時期之前和期間得以生存和發展。
不足為奇的是,一旦殖民主義在二戰後的去殖民化時代變成臭名昭著的名詞,猶太復國主義和以色列的殖民起源和實踐就會被粉飾,並被以色列和西方國家方便地遺忘掉。事實上,猶太復國主義在二十年時間裡一直是英國殖民主義的寵兒,還將自己標榜為反殖民主義運動。這種猛烈地改頭換面的時機出現在二戰前夕,在英國通過了大大限制支持猶太移民的「一九三九年白皮書」(1939 White Paper)之後,猶太復國主義者竟對英國發起一場蓄意破壞和恐怖主義運動。昔日盟友之間(為了幫助他們在一九三○年代末與巴勒斯坦人作戰,英國允許猶太定居者進入巴勒斯坦並提供他們訓練和武裝)的這種爭執,鼓勵了猶太復國主義運動本身就是反殖民主義的荒唐想法。
但無法迴避的事實是,猶太復國主義最初是緊緊依附於大英帝國的支持,只有依靠英帝國主義的不懈努力,才能成功將猶太復國主義植入到巴勒斯坦。不可能是別的情況,因為正如賈鮑京斯基所強調的那樣,只有英國人才有辦法發動一場鎮壓巴勒斯坦人抵抗的殖民戰爭。自那時以來,這場戰爭一直在繼續,有時公開進行,有時是暗中進行,但總是擁有著當時的主要大國的默許或公開批准,而且大國勢力往往是直接參與其中的,並得到它們所控制的國際機構、國際聯盟和聯合國的批准。
今天,這種典型的十九世紀歐洲殖民主義在非歐洲土地上的冒險活動,得到了自從一九一七年以來最強大的西方帝國主義力量的支持,但它所引發的衝突卻很少像過去那樣直白地描述。毫無疑問的,那些分析以色列在耶路撒冷、約旦河西岸與被占領的敘利亞戈蘭高地的定居活動,而且還從殖民定居者的起源和性質的視角,來分析整個猶太復國主義事業的人,往往會受到誹謗。許多人不能接受以下這個觀點中存在的固有兩面性:雖然猶太復國主義無疑成功地在以色列建立一個繁榮的國家實體,但它的根源卻是一個殖民定居計畫(其他現代國家也是如此,諸如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和紐西蘭)。他們也不能接受的是,如果沒有帝國主義強國,即英國和後來的美國的支持,猶太復國主義是不會成功的。因此,猶太復國主義可以同時是一個民族運動和殖民定居者運動。
※本文摘取自《巴勒斯坦之殤:對抗帝國主義的百年反殖民戰爭》,馬可孛羅出版。
作者簡介
拉什德.哈利迪Rashid Khalidi
出生和成長於美國紐約,是世界最重要的巴勒斯坦歷史研究者,他祖輩的家族是耶路撒冷的顯赫望族,家族中不乏巴勒斯坦重要歷史關頭的親歷者和重要歷史人物,哈利迪家族圖書館更是收藏有大量重要歷史文獻。
哈利迪也是哥倫比亞大學現代阿拉伯研究系所的薩依德教授《巴勒斯坦研究學刊》的合編人,以及七本著作的作者,其中包括《巴勒斯坦人的認同》、《欺詐的掮客》和《鐵籠》。他的文章常刊登於《紐約時報》、《波士頓環球報》、《洛杉磯時報》和《芝加哥論壇報》等有影響力的報紙以及發表在許多學術期刊中。
譯者簡介
苑默文
自由譯者,現居臺灣。喜愛歷史與閱讀。翻譯作品有《蒙古國》、《中斷的天命》、《伊本.巴杜達遊記》、《絲綢之路》、《絲綢之路續篇》、《波斯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