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段時間美中高度競爭態勢下出現了一個奇特現象，即美國內部不斷質疑自己國家的民主是否正走向衰敗，中國則反而不斷對外宣稱「中國民主模式」有多好。去年12月，也就是美國主辦民主峰會之前，中國外交部網站還發表了1萬5千字的「美國民主情況」報告，指稱美國民主制度痼疾已積重難返，且亂象叢生。只是這1.5萬字大概還不到美國人近期自我批評的千百分之一。

美國人近年對自我民主的反省，當然和之前川普執政有關。川普雖是透過正式選舉勝出，但他總統任內的言行和政治手段，卻又被認為直接損及了美國民主精神。自他個人延伸出關於美國民主衰落的評論如雨後春筍，尤其促成2020年拜登上台。那一刻，媒體解讀不乏「經過川普的瘋狂四年，多數選民終究決定做出相對溫和、理智的選擇」。

只是不消幾個月，兼及路線和能力雙重成效不彰，拜登支持度明顯出現下降，這時才有人承認當下美式選舉，已然是在一個有毒的環境下進行，因為拜登出線關鍵並非個人條件得到壓倒性支持，僅在相對來說，他未如對手川普那樣不受歡迎罷了。於是，在大流行病捲土重來、嚴峻通貨膨脹，以及阿富汗撤軍等等對國家元首的複合式考驗下，拜登皆暴露出和先前預期的高度落差，連帶也影響了民主黨其他要角。

如此一來，這就讓美國人陷入不安。因為2020年大選，美國不正是透過「民主修復機制」（選舉）送走共和黨的川普，欲以拜登上台和民主黨執政重開新局，但似乎只是又一次應驗那句對現代美國政治的最大諷刺：兩個黨沒有誰是永遠的贏家，只是兩個不受歡迎的政黨輪流失敗而已。

對現代美國政治的最大諷刺：兩個黨沒有誰是永遠的贏家，只是兩個不受歡迎的政黨輪流失敗而已。（湯森路透）

根據《經濟學人》近期調查，當下對共和黨有好感的美國民眾只有36%，對民主黨有好感者也僅有41%，對個別候選人的評價更糟，全國性好感度有20%以上者簡直屈指可數。美國並非「多黨制內閣」國家，它是以「兩黨制、總統極大」運作，這樣的民意表現，隱含的就是一種政黨撕裂和對個別政治人物的低度信任，並和民主衰敗連結在一起，因為即使大家都理解民主意味著言論多元和看法不一致，但美國的困境並不在突破言論枷鎖和思想箝制，而是愈來愈難獲得共識。固執己見的分歧尤其使原本不同黨派間的對話陷入停擺，許多迫在眉睫的變革為此裹足不前，同一時間，彼此又繼續在諸如文化、宗教、移民、種族等既有價值差異上擴大戰場，從聯邦到各州，幾乎都有無解的政治僵局。這是堪憂之一，最為令人擔心的，就是看到眼前國政諸事不順，竟有人開始對威權主義抱持開放態度，以為那樣說不定可以改善美式民主的效率。

也就是說，因為民主結果不如預期，便直接忽略民主最重要的環節－「過程」。起於對政治人物和政黨的不信任，最終導致對民主選舉的懷疑，再下一步，就是「如果投票選出的領導人不能保護美國，人民有權使用暴力保護自己」的觀念認同，比例也在同一時間出現上升。這種風氣看在關心美國民主發展者眼中，已足以為美國社會構成危機四伏。

認同以暴力方式修正民主，本身就和民主精神背道而馳，其風聲上揚，就是所謂美式民主衰敗的其一跡象。至於這為什麼需要警覺？又為什麼覺得威權統治可以加速施政效率的心態讓人憂懼？因為正如哈佛大學教授麗貝卡·亨德森（Rebecca Henderson）在《哈佛商業評論》特別提到的：美國企業需要美國民主，如果沒有那種能夠制定遊戲規則以保持市場真正自由和公平的有能力、負責任的政府支持，自由市場就無法生存。只有民主才能確保政府被追究責任，確保其施政被視為合法，並且不會淪為少數人的統治，避免大家最不願意看到在許多地方出現的那種裙帶資本主義。（歷來多有有識之士尤其呼籲美國企業老闆不應在美國民主受到威脅時袖手旁觀）

美國民主確實走到升沉關卡，值得慶幸的是，儘管受到嚴峻挑戰，但成功的民主制度從來都是靠各個不同環節維繫，除投票選舉和領導者良窳，國會、聯邦制度、法院、官僚機構和新聞界，於今仍繼續扮演著美式民主的護欄，以此確保任何人對於美式民主直白嚴苛的批評，皆可透過任何媒體、期刊或著作發表，無一會被「全網刪除」，或只能轉往海外發布。此令美國民主即便有讓人悲觀的一面，但距離中國官方所稱「美國民主制度痼疾已積重難返且亂象叢生」，其實仍有千里之遙。

近來有兩篇討論中國內政的文章，在「海外」華文圈引起很大震撼，一是中國清華大學法律學教授勞東燕1月29日在微信發布題為《直面真實的世界》的文章，但兩小時內它就被以「此內容因違規無法查看」遭全網刪除。另一篇是農曆新年間，流傳於海外中文網長達四萬字、題為《客觀評價習近平》的評論，深度剖析習近平的性格和心理，並揭示其政策失敗的個人因素，不過也僅得「海外流傳」。若拿「美式民主」對照此一「中國民主模式」，原來真如一首流行歌歌詞所寫：（民主）多的是，你（中國）不知道的事…

※作者為《上報》主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