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寫出《長恨歌》那一年，三十五歲，剛辭別元稹，在長安城遠郊的盩厔（今西安市周至縣）做縣尉。

公務之餘，他會念起和二十七歲的元稹在永崇裡一起租房備考的日子。元稹考了第一名，去皇帝身邊擔任左拾遺，白居易能想像元九在朝堂上意氣風發針砭時弊的模樣。而他卻要在僻遠的郊縣熬著日子。

長安的風情萬種與長安的元稹一樣令人難捨。白居易從不是一個拒絕享樂的人，相反，他像熱衷寫詩一般流連一切聲色旖旎。

元稹對他講過曾與一個名叫鶯鶯的姑娘發生的糾葛，他也告訴元稹有位叫湘靈的姑娘曾在他心底引起的遐思。當此時，明月如霜，好風如水，良伴如酒。

想得入神，有朋友喊醒了白居易，是周至當地兩位新結交的詩人，一個叫陳鴻，一個叫王質夫。十二月的寒風凜冽裡，三個人沿著凍硬的黑河，踏入仙遊寺打發時間。

此時距安史之亂已過去五十年，天下仍不太平。不知誰先開口提到了玄宗與貴妃娘娘，話匣子一下打開，三個人暢聊起前朝祕史，聽得侍立一旁的小沙彌頭皮發麻。

往前追溯玄宗敗國毀身的原因，李林甫，安祿山，楊國忠，一個個人名被放過去，三個人把話題聚在了馬嵬驛。在那裡，大唐最有權勢的人被迫向命運低頭，交出了他摯愛女人的性命，卻永遠也沒能挽回大唐與自己人生的敗局。

「紅顏禍國，好恨好恨啊！」陳鴻悲歎一聲。白居易翻了翻白眼，沒有言語。三個情緒激動的人決定做一件文人最擅長的事：把這件大唐恨事落在紙上。白居易文采最好，負責寫成詩，陳鴻最氣憤，負責寫一篇傳奇來警世。

陳鴻很快寫好了，起名《長恨歌傳》，他很不隱晦地將玄宗與貴妃的私生活抖摟乾淨，靈活運用了紅顏禍水這一甩鍋大法，表示我這篇傳奇小說就是要「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伸著脖子讀完的白居易又翻了翻白眼，寫得好一般。

兩個朋友將目光投向白居易。白居易說，我要醞釀一下，不要著急。他慢慢在仙遊寺冷寂的院子裡踱著方步，心頭忽得又想起了元稹：「微之，微之，再也找不到一位如你的朋友啊。」

唐玄宗比楊貴妃大三十四歲。馬嵬驛身死那一年，楊貴妃三十八歲。六年後，七十八歲的玄宗在孤寒的冷宮裡死去，與他一起死去的，還有大唐的盛世華夢。

從將十八歲的楊太真召入後宮，到馬嵬驛死別，兩人一起生活了將近二十年。

白居易發現他無法運筆將大唐的國敗歸於貴妃一人身上。這個女人曾一身負起後宮三千寵愛，但一個帝國的重量，不該她一個人的肩去扛。

玄宗去世十年後，白居易出生。最初的記憶裡，充滿一家人為躲避兵火而流散各地的苦澀。十五歲時孤身前往長安遊歷，顧況稱讚他的「離離原上草」如何得好，白居易卻會想起常年遊宦外地的父親，如果天下太平，一家人相聚融融，他又何必背井離鄉尋求出路。

說到底，玄宗與貴妃的一場情事，波及了白居易的人生。

但白居易還是不想單純地用批判的語調講述這段故事。他是此時大唐最鋒利的詩人，未來他的諷喻詩會刺痛滿朝文武，但眼下，這個「英明的君王因為沉溺傾國傾城的美人，於是帶給王國災殃」的題材，白居易覺得有一些特別的情致在觸動他。

這個奢華的愛情故事裡，當事人後來都沒得到命運的原諒。半生英明的玄宗在晚年失去了權柄與聲譽，在悔恨間度過殘生。萬千寵愛萬千風華的貴妃，發現自己不過是歷代歷朝宮廷寵後的影子，被珍惜與被捨棄都全不由己。

*本文摘自《唐朝人在忙什麼？：文人墨客的社畜日常X盛世王朝的江山風雨​》，高寶書版集團出版。

【作者簡介】

青菀

自媒體人，活躍於新浪微博、知乎、微信公眾號，微博粉絲110萬 ；化妝品店老闆娘，微博說書人，曾就職於人民網、網易、新浪微博等。

青菀說，暢快地鬥嘴取樂評論古今，簡直是精神上的大碗喝酒。著有暢銷文學評論作品《青菀說》，蟬聯各大圖書銷售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