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丁運用的既不是硬實力、軟實力,也不是「巧實力」,而是「欺實力」,一種結合假訊息、網路戰、諜報戰、認知戰、神經戰等等分化滲透、虛實莫辨於一體的「混和戰略」。(湯森路透)
俄烏兵凶戰危,一觸即發,歐洲處於英國首相強生(Boris Johnson)所說「血肉成河」的邊緣。全世界陷入普丁拋出的「戰略大謎題」:會不會打?何時打?各國人民陷入「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狐疑與混沌之中,不知「諾亞方舟」將駛向何處?然而,這場「全球大猜謎」和「末日何時到」的戰爭皮影戲,正是以西方國家長期以來「其實你不懂普丁的心」為劇本,票房極高、全球熱賣。
俄羅斯與烏克蘭本是同源同族,公元10世紀前後,「東斯拉夫」各部落在今烏克蘭地區(烏克蘭首都基輔)結合形成「古羅斯部族」,並建立了「基輔羅斯」公國。當時的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一世(Vladimir I)接受東正教洗禮,娶了拜占庭公主安娜為妻,將東正教定為國教,樹立了東斯拉夫人的民族信仰。11世紀中期,基輔羅斯勢力衰落,陷入封建混戰,並遭到蒙古人(中國元朝)的入侵,才逐漸分裂成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3個支系,換言之,烏克蘭是今日整個大斯拉夫民族的祖先,在宗教、文化、語言、城市建設方面,都是正宗的嫡系傳統,而俄羅斯只是因為充當蒙古的「殖民代理人」,才得以生存和崛起壯大。
普丁如果入侵烏克蘭,等於兄弟鬩牆、同族相殘,實際上違背了普丁所主張的「大斯拉夫民族主義」的精神,但普丁如果執意蠻幹,或許是一種「後-蘇聯解體效應」,也就是烏克蘭獨立之後,一直走親西方、試圖加盟北約(NATO)的「反俄」路線。普丁一再宣稱,北約東擴和烏克蘭加入北約,對俄羅斯構成了安全威脅,但這只是表面上的「欺敵之言」,試圖以一副「受害者」的姿態換取同情。我們可以理解,KGB出身的普丁,心中念茲在茲者就是恢復「俄羅斯帝國」的榮光,重振「東斯拉夫民族」的尊嚴,重返前蘇聯時期世界一級霸權的地位。在這種「英雄情結」之下,普丁自然無法容忍烏克蘭投靠敵營,成為出走西方陣營的民族敗家子。但實際上,所謂「俄羅斯榮光」早已一去不復返,所謂「俄烏一家親」根本與事實不符,妄想「重返蘇聯」,只是普丁個人不切實際的幻想。
從經濟實力來說,美國加歐盟的GDP是俄羅斯的36倍,俄羅斯的人均GDP只有美國的六分之一,在世界排名上甚至比智利、匈牙利、烏拉圭還不如。另一方面,俄羅斯的出口高度依賴能源輸出,石油與天然氣占其出口總額六成以上,除了飛機大砲等軍工業之外,民生經濟殘破凋敝。以這樣的實力要與美國和北約抗衡,確實不自量力。再從面對西方的經濟制裁來說,例如切斷「北溪2號」(Nord II)天然氣油管,將使俄羅斯的能源出口遭受致命打擊,或是美國將俄羅斯踢出「國際結算系統」(SWIFT),將使俄羅斯失去出口能力與外匯收入,這都是俄羅斯所無法承受的,但普丁為何又如此強硬?這是因為普丁個人的機智、陰狠和善於運用「獨裁者詭計」。
所謂「獨裁者詭計」,不只是權力上的獨裁,而是指沒有人可以猜出普丁的心機和計謀,只有普丁自己知道自己的算計,不僅深藏不露、唯我獨知,而且隨時轉念或改變,並且在現代網路虛擬世界中進行神出鬼沒的游擊戰,正如當前無人可以猜出普丁到底會不會入侵烏克蘭,只有在普丁「欺敵致勝」之後才能恍然大悟。普丁既非習近平,說話沒人信,普丁也不是金正恩,沒事就放個「沖天炮」嚇嚇人,普丁的道行遠在前述兩人之上。
普丁運用的既不是硬實力、軟實力,也不是「巧實力」,而是「欺實力」,一種結合假訊息、網路戰、諜報戰、認知戰、神經戰等等分化滲透、虛實莫辨於一體的「混和戰略」(或稱「新世代戰爭」)。例如利用下毒或暗殺剷除政敵,特別是利用駭客和假消息操縱他國的選舉,是普丁一貫擅長的伎倆。從2004年操縱烏克蘭總統大選,2009年操縱摩爾多瓦(Moldova)總統大選,對歐洲11國製造假訊息以顛覆民主程序,到2016年干預蒙特內哥羅和美國總統大選等等,都是出自普丁的「獨裁者詭計」,神不知、鬼不覺,令西方國家真假難分、疲於奔命。
這次的俄烏緊張情勢,就是普丁「獨裁者詭計」又一次的登峰造極之作。俄羅斯從北(白俄演習)、從東(陳兵10萬以上)、從南(黑海軍艦演習)三面包圍烏克蘭,就是一場「衝突戲劇化」和「威脅實境化」的「戰爭騙術」(Maskirovka,轉寫自俄文Маскировка)。普丁給了全世界一個大謎題:會不會入侵?何時入侵?從哪入侵?美國言之鑿鑿說俄羅斯最快在2月16日入侵烏克蘭,也許CIA截獲的正是俄羅斯的「假情報」,俄羅斯則回答美國是個神經病!俄羅斯根本沒有入侵烏克蘭的計畫,烏克蘭則說美國在製造恐慌,烏克蘭本國並無「戰爭感」。正當全世界在大猜特猜之際,普丁就是運用這種「可入侵、可不入侵」、「不知何時、但可能隨時」的戲劇性姿態,通過一種塑造「假性安全困境」的策略,向世人展示他要求「北約西撤」和「不准烏克蘭加入北約」的戰略訴求。
理由很簡單,從任何角度來說,普丁都沒有向烏克蘭開戰的理由。第一,普丁大權在握,並非窮途末路之客,既無地位危機感,也無下台焦慮症,在接下來的總統大選,他還要繼續統治俄國;第二,俄羅斯既無內憂也無外患,境內既無「顏色革命」,境外北約成員對烏克蘭加盟根本興趣缺缺,從理性決策的觀點來說,入侵烏克蘭毫無必要;第三,戰爭成本太高,現代戰爭是一場「奢華的血肉之宴」,入侵烏克蘭的後果絕非當今俄羅斯所能承擔,只要能源出口遭到截斷,俄羅斯的經濟就會面臨崩潰。
普丁深知,由於烏克蘭尚非北約成員國,美國沒有條約上的義務派兵助戰,美國只能「坐壁上觀」,頂多送一些武器,派幾個兵在隔壁巡邏。正是因為美國是個「看戲者」,普丁的戰爭舞台劇才顯得更逼真:秀肌肉並非「要打戰」,而是「能打戰」,只要戲演得好,普丁在戰略光譜上就握有從「邊境演習」到「核威嚇」的寬大選項。如果戲演得不好,但只要烏克蘭承諾不加入北約,即使最終從邊界撤兵,普丁也相信從此北約對俄羅斯的安全威脅,只能原地止步。
除非普丁「誤判」,嚴重誤判,也就是認知學派國際政治理論家羅伯特.傑維斯(Robert Jervis)所說的「認知錯誤」(misperception),或者,當普丁確認他的所有戰略訴求都遭到西方國家的藐視和否定,以致造成所謂「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誤認入侵烏克蘭就如當年併吞克里米亞一樣輕而易舉,認定西方國家將再度冷眼旁觀,那麼普丁就有可能假戲真做,對烏克蘭進行「二次吞併」。那麼這將是人類的災難、文明的災難,俄羅斯也將重蹈蘇聯解體的覆轍。
※作者為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研究員,政治與文化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