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革命》讓不同立場的行動者各自陳述想法與感受,理出脈絡來,讓他們看到了彼此對香港的愛與對手足的珍惜。(湯森路透)
《時代革命》是不怕爆雷的,走進戲院的時候,每個人都早就知道是什麼事了。很可能在二〇一九年的盛夏一路到深秋,我們都在網路上一點一滴地看了各種沉重的影像,很可能曾經震驚,曾經流淚,曾經哀傷,曾經因為痛恨幫不上忙而在鍵盤前大聲嚷嚷,心裡懷疑自己是不是無謂地浪費力氣。有些人曾經付諸行動幫上一點忙,例如補給抗爭所需的物資,或者協助被盯上的人逃走等等,這樣的人反而出奇沉默,在真實世界裡當〇〇七的人,豈會像詹姆士龐德那樣招搖。這樣的我們走進戲院,知道大螢幕上將會出現催淚彈,手足準備了防毒面具(或者沒有),而我們準備了面紙。
《時代革命》是關於香港反送中運動的紀錄片。其實這是香港人此役的第一個勝利,他們反對的條例如今通稱「送中條例」,諧音「送終」,多麼不吉利,當然要反,是不是?但香港政府推出這個條例時可不叫「送中條例」。所有政府都懂得在侵害人民權利的時候,為自己的舉動想一個好聽的名字,而所有政府都知道人民最愛聽的就是「打擊犯罪」了,所以香港政府推出「逃犯條例」,告訴人民這條法是抓逃犯用的。但香港人上街抗議,直指核心:你不要騙了,這條法是要把人送到中國去接受審判用的,法治向來是香港的驕傲,「送中條例」將釜底抽薪地掏空香港,當然要反。台灣媒體不分立場均通用「送中條例」、「反送中運動」,「逃犯條例」之名幾乎被遺忘。在這個命名的戰場裡,香港人一錘定音:送中即送終。
《時代革命》做到的,不只是叫出記憶讓我們復習而已;它並不僅僅是那些我們看過的暴烈短片集錦,不僅僅是那個盛夏與深秋的縮時攝影。《時代革命》脈絡清晰、情感內容豐厚,將抽象的概念動態且細節地呈現。例如,我們在那段時間裡都學了一些關於香港的新知識,「勇武」是鷹派、衝組,「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是鴿派,這是許多運動都有的區分,也是許多運動分裂內傷的原因。但香港的勇武派與和理非很反常地,竟然真的沒有分裂。有大台的其他運動都擺不平了,無大台的反送中運動是怎麼做到的?
影像作品要分析問題是很困難的,通常的作法是訪問某人,由他講出來,帶一點現場畫面;但《時代革命》卻能育分析於多方對話之中。這一段的序列是這樣的:
●七月一日,勇武派認為和平抗議已經無效,搗毀玻璃衝進立法會,並且決定死守。
●戴耀廷的訪談,他對於這種破壞性的作法表示不以為然,這樣對運動不會有好處。
●回到現場畫面,決心死守的勇武派被其他抗爭者強行帶離立法會。
●當天在現場直播的《立場新聞》記者何桂藍回憶,當時鬆了一口氣:今夜沒有任何人為這件事而死。
●被拖走的勇武派接受訪問,表達不滿:他們尊重了要走的人,但卻沒人尊重他們留下的意志。
●回到當天何桂藍的現場採訪直播,拖走勇武派的女孩聲音哽咽說:很怕警察就要衝進立法會了,但更怕明天見不到留守的四個人,所以決定不管如何都要把留守的勇武派帶離。
●戴耀廷訪談,他看到勇武派真心願意為香港犧牲,感覺勇武派的愛也許更勝其他人。
●被拖走的勇武派後來看到直播,才知道其他抗爭者原來是基於珍惜的心情,大受感動。
如此,《時代革命》讓不同立場的行動者各自陳述想法與感受,理出脈絡來;我們看了便明白,勇武派與和理非的革命情感是這樣培養出來的,他們看到了彼此對香港的愛與對手足的珍惜,那是他們理解與和解的基礎。反送中運動裡有兩句響亮的口號「齊上齊落」、「不割蓆,不篤灰」,《時代革命》以動態形式體現了這兩句話。
《時代革命》也以動態形式呈現何桂藍。他從一個促成理解的媒體記者,變成黑道暴力相向的目標;而電影外面的後續發展,我們也都知道:何桂藍參與選舉,在香港人對政府高度不滿的氣氛裡高票當選,從觀察者成為行動者,然後被剝奪議員資格,再依香港國安法判刑六個月。
那個時候,已經有很多人為這件事情死去了。就是〈家明〉唱的那樣,「他出發找最愛,今天卻沒回來」。
當片尾打出「香港人作品」的字樣,我便把眼淚獻給了它。極權逼人太甚不容旁觀,而往往是最純粹美好的人最先奮起,螳臂擋車。《時代革命》是嚴酷考驗打磨出來的精純之作——香港人也是。
※作者為廢除死刑推動聯盟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