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22日，俄國總統普丁正式承認頓巴斯地區的兩個「共和國」，開始了俄烏戰爭的序幕。23日，普丁宣佈俄軍進入頓巴斯地區執行「維持和平任務」。24日，普丁再次宣佈對烏克蘭進行軍事行動，向頓巴斯地區以外的烏克蘭地區多地發動攻擊。到筆者寫稿時，俄軍採取三面夾攻加重點打擊的戰略。三面夾攻指在北方借道白俄羅斯南下，在東方從頓巴斯地區進攻「烏東三州」未被反政府武裝控制的地區，在南方在港口城市敖德薩等城市登陸；重點打擊指對烏克蘭包括首都基輔在內的十幾個地區的軍事基地進行導彈襲擊，摧毀了大批軍事設施。自此，俄烏戰爭正式爆發。

冷戰後，歐洲人在嵗月靜好中承平三十多年，現在終於迎來二戰後最嚴重的戰爭危機。

在中國人看來，俄烏戰爭很有「歷史即視感」。實際上，俄烏戰爭和二十世紀的第二次中日戰爭（即中國所言「抗日戰爭」）非常相似。1931年，日本在九一八事件中占領滿洲全境，建立「滿洲國」，這好比2014年俄羅斯非法侵占克里米亞，以及在頓巴斯地區扶植兩個傀儡政權。六年後七七事變，中日全面開戰（即中國所言的「日本全面侵華」），這剛好對應現在進行時的俄烏戰爭。因此，準確説來，套用中國近年來在抗日戰爭上的敘事，俄烏戰爭從2014年就爆發，至今已經八年。這次入侵，是侵烏戰爭擴大化。

從烏克蘭危機開始，筆者就認爲烏克蘭戰爭很難避免，而且在冬奧運之後是真正高危期。當然，能否開戰也取決於不斷演變的互動，不是由一方決定的。所以單憑結果論，說這個分析預測準，那個分析預測不準的，都沒有什麽意義。絕對不能因爲有人說「會打」就是神人，有人說「不打」就是「神燈」（香港人的梗，指每次預測都錯）。關鍵是基本思路和認識不能有錯。

爲什麽烏克蘭戰爭很難避免呢？正如筆者此前分析，俄羅斯有兩個基本目標，第一，在烏克蘭固化「傀儡政權」，第二，保證烏克蘭不能加入北約，即北約保證不繼續東擴（到烏克蘭和格魯吉亞等其他前蘇聯解體後的獨立國家）。俄國提出的其他主張，比如北約退回1997年之前的軍事部署等，都是漫天要價而已，不能當真。以上兩個目標就是普丁的底線。

然而，這兩個目標依靠和平的方式都不可能實現。烏克蘭已被俄羅斯吞併了克里米亞，不可能容忍再有土地被公然分割，正如中國被日本占了東北，不能容忍日本進一步蠶食。北約同樣不可能白紙黑字地修訂或違反從成立以來就訂立的條款，把北約變成一個封閉組織。因此，既然北約方面搞不下，俄羅斯就針對烏克蘭下手了。

現在既然開戰了，普丁的新目標是什麽就很值得探討。筆者曾撰文討論俄羅斯對擴張土地和控制周邊國家的欲望。俄羅斯是史上對土地最貪婪的國家。在對土地貪婪的另一面，俄羅斯是一個嚴重缺乏安全感的國家。

俄羅斯心中的理想結構是一個六層結構的同心圓環。從裏到外是：核心區域——非核心區域——衛星國——芬蘭化國家——緩衝地帶（中立國或緩衝國）——其他國家。

冷戰後，歐洲人在嵗月靜好中承平三十多年，現在終於迎來二戰後最嚴重的戰爭危機。（俄羅斯重型裝甲車部隊／湯森路透）

第一，最要緊的是自己的核心區域，即莫斯科等俄羅斯的「龍興之地」。

第二，在核心區域外圍，是自己國土的非核心領土，比如遠東和中亞，俄羅斯不斷搶奪土地，原因就是把「非核心領土」擴大，這樣才能更好的保護核心土地。同時，在核心領土被攻擊的時候，也可以向「非核心領土」撤退，以便捲土重來。

對俄國而言，「非核心領土」非常重要。俄羅斯號稱「戰鬥民族」，然而看俄國的軍事歷史，俄軍面對面的打仗並不十分強。無論是拿破崙戰爭還是二戰的蘇德戰爭，俄國一開始都大敗。都是靠所謂「戰略縱深」，步步退卻，把對手拖入持久戰場才取勝。俄國的所謂「戰略縱深」其實就是指領土夠大。相反，如果戰爭不深入俄國內部，那麼俄國常常就是輸。重要的例子包括1850年代的克里米亞戰爭，1905的日俄戰爭，即便在一戰中，俄國也不敵德國，全靠德國有個「豬隊友」奧匈帝國，俄國在東線戰場才堪堪頂住。

第三，在非核心領土外圍，是一圈完全收自己控制的衛星國，比如以前的東歐諸國。這是蘇聯時代的新「發明」。在冷戰時期，這些衛星國無論在軍事上、政治上、外交上、意識形態上都被蘇聯控制，成為蘇聯對抗美歐的戰略前緣。

第四，在衛星國外圍，是「芬蘭化」國家。

所謂「芬蘭化」（Finlandization）是指在冷戰期間，在蘇聯邊上的芬蘭，在面對蘇聯吞併的威脅下，採取了一種小心翼翼的「事大主義」。在外交上，芬蘭既不加入北約，也不加入歐盟。在幾乎所有國際事務上都順從蘇聯。芬蘭也是少數不以任何方式抵制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的西方國家。在内政上，政府禁止國内反蘇的言論和文藝，對言論自由進行審查和自我審查。直到冷戰結束後，芬蘭才參加歐盟，成爲歐洲的一份子。但芬蘭至今沒有加入北約。

第五，在芬蘭化國家外圍是「緩衝地帶」。它們又可以分為兩類。

這種緩衝地帶可以是中立國，這以瑞典為代表。當一國宣佈永久中立時，就默認它會成爲一個兩不相幫的緩衝地帶。

但更多的緩衝地帶是大國爭奪的國度，而俄羅斯是爭奪直接控制權的一方。

這類緩衝地帶的最佳案例就是19世紀的英俄「大博弈」（big game）。作爲世界最大的兩個國家，英俄在内亞展開激烈的角逐。雙方鬥爭的焦點就是要在兩國之間（英印政府和俄國西突厥斯坦）如何劃出緩衝區。從西到東，在西綫，英俄在伊朗劃分勢力範圍；在中綫，阿富汗成爲兩國緩衝區；在東綫，俄羅斯向南爭奪「東突厥斯坦」（即新疆），英國向北爭奪圖伯特（即西藏）。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期，遠東也有小型版的「大博弈」。俄國還是主角，另一個主角換成了日本。俄日在從朝鮮——滿洲——蒙古一綫展開激烈的爭奪。在朝鮮到滿洲，日俄經過日俄戰爭劃分了勢力範圍（朝鮮歸日本，滿洲分爲北滿和南滿。至於蒙古地區，俄國支持外蒙古，日本支持内蒙的蒙疆聯合政府（德王政權）。

第六，在「緩衝地帶」外圍，才是其他國家。這些國家可以是友好國家，可以是兩不偏幫的國家，也可以是敵對國家，總之是俄國難以直接參與控制的國家。對俄羅斯而言，當然是友好國家最好，敵對國家最差。

這「六層同心圓環結構」當然是高度概念性的。在實際操作中，光是地理條件就不會真的允許有六層結構這麽多。比如中俄之間在遠東接壤，中國就屬於俄國不能直接控制的「其他國家」，它們之間就不可能有緩衝國。

烏克蘭的情況，可以很好地套用「六層同心圓環結構」理論去理解。

經過了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烏克蘭在奪土之恨下，已不可能再親俄。（湯森路透）

2014年之前的烏克蘭是一個緩衝國。它在親俄和親歐之間搖擺。但經過了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烏克蘭在奪土之恨下，已不可能再親俄。於是從「緩衝國」變成了「其他國家」，還是一個滿心反俄的「敵對國家」。於是，俄羅斯就在頓巴斯地區搞出了兩個「衛星國」去緩衝。但隨著烏克蘭要加入北約，俄羅斯就認爲，即便固化了「衛星國」也不足以緩衝。這樣就有了這次的侵烏事件。

依據這樣的框架討論下來，普丁的目標無非就是按照這個同心圓結構，看「剩下的」烏克蘭可以放在什麽位置。

對俄國而言，最理想的莫過於重新吞併烏克蘭，這樣「俄屬烏克蘭」就成爲同心圓的第二級「非核心地區」。普丁在電視講話中强調「烏克蘭是俄羅斯歷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又强調「烏克蘭是一個『創造出來的國家』」，否認烏克蘭民族國家的「合法性」。這些都是為吞併整個烏克蘭定調。

然而，烏克蘭是個大國，烏克蘭人的反俄情緒又極為高漲，這種情況下，吞併整個烏克蘭恐怕不現實。於是沿著同心圓結構，下一級就是「衛星國」，即在烏克蘭建立一個由俄羅斯控制的親俄政權。然而，烏克蘭是一個民主政權，只要保持真正的民主制度，就不可能確保烏克蘭一直親俄。除非俄羅斯推翻了現在的烏克蘭政權之後，把烏克蘭改造為一個披著民主外衣的獨裁政權（比如白俄羅斯這樣的）；或者乾脆就取消烏克蘭的民主制度，直接回到軍事强人模式。但在現代國際政治中，這樣「開倒車」的成本同樣很大。

對俄羅斯而言，更爲現實的是把烏克蘭變成一個「芬蘭化」的國家。對於被芬蘭化的國家而言，「芬蘭化」無疑是對國家主權的損害。因爲在理論上，所有主權國家都有權決定自己的外交路線，更加有權處理自己的内政，在國内實行言論自由（很多國家中言論自由更是憲法所規定的）。這是1648年西伐利亞和約之後建立起來的國際法有關主權國家的原則。可想而知，芬蘭化是一種屈辱。然而，相對於完全被蘇聯控制的東歐國家，在強大武力的威嚇下，「芬蘭化」又不失爲在現實政治下一種值得考慮的權宜之策，因爲它畢竟保留了大部分的主權。

比芬蘭化再等而次之的下一個選擇，就是緩衝地帶中的中立國。從普丁宣佈要把烏克蘭「去軍事化」、「去納粹化」可知，俄羅斯的最低目標是至少把烏克蘭變成一個中立國。「中立國」聽上去很美，其實即便俄羅斯也不太喜歡。因為在國際法意義上的中立國是受國際法保護的，其他國家要脅迫中立國就直接違反國際法。俄羅斯在需要時當然視國際法為無物，但在明面上，往往還會找一些理由。烏克蘭成為真正的中立國，俄國就不太方便脅迫它了。

因此，普丁的如意算盤就是，在俄羅斯大軍强力打擊之下，烏克蘭政權會被迫在「被兼并」、「被衛星國」、「被芬蘭化」、和「中立國」之間四選一。由烏克蘭政府被迫接受芬蘭化，應當是俄羅斯最可能接受的方案。

以上討論的，是如果把「剩下的」烏克蘭完整保存下來的「正常」情況。但筆者認為，俄羅斯非常可能進一步肢解烏克蘭。比如擴大兩個「傀儡共和國」，再建立新的「傀儡共和國」或者「自治政權」，乃至在一些烏克蘭領土上駐軍，讓烏克蘭政府在剩餘國土上做「維希政府」等等。由於烏克蘭境內俄羅斯裔人很多，俄羅斯要建立這些傀儡政權並不困難。

目前值得關注的，除了烏克蘭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同樣申請加入北約的格魯吉亞。俄羅斯在2008年入侵格魯吉亞，也在格魯吉亞扶植了兩個傀儡「共和國」。可想而知，烏克蘭之後，如果格魯吉亞不撤回申請，普丁就一定不會放過它。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