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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蝸藤專欄:被過度政治化的谷愛凌

黎蝸藤 2022年02月27日 00:00:00
谷愛凌對比朱易的「優勢」更在於其白人華人混血身份,以致其象徵意義比「純種華裔」的朱易更強。(湯森路透)

谷愛凌對比朱易的「優勢」更在於其白人華人混血身份,以致其象徵意義比「純種華裔」的朱易更強。(湯森路透)

在北京冬奧運,最熱門的新聞人物之一非中美混血兒又代表中國出戰的谷愛凌莫屬。在中國「到處都是谷愛凌」,在美國不但特約轉播商NBC在每晚的黃金時段奧運特備節目中,凡是有她的比賽都盡量直播,美國媒體還不斷討論「谷愛凌現象」。

 

總的説來,在中國,谷愛凌深受歡迎;但在海外,特別是「牆外中文輿論」,對谷愛凌則以指責爲多。筆者認爲,很多針對谷愛凌的指責都不公道。

 

這些指責有的出於對中國複雜的國籍問題的不瞭解。比如《上報》專欄作家宋國誠發表的《在谷愛凌與朱易之間──中國「金牌掛帥」的假愛國主義》一文中,認爲朱易「乾乾淨淨地放棄了美國國籍之後,以「歸化華人」的正統身分代表中國出征冬奧;谷愛凌則是不乾不淨地以「雙重國籍」的曖昧身分,以「腳踏兩條船」的騎牆姿態,披中國隊戰袍出賽。」

 

其實,迄今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朱易和谷愛凌的身份有什麽不同,也沒有證據顯示朱易放棄美國護照。那些說朱易「放棄美籍」的報導都在幾年前,即谷愛凌雙重國籍爭議之前,而那段時期對谷愛凌的報導同樣是「放棄美籍」。究其原因,無非是這些記者都不太搞得懂這個問題,以為代表中國出賽就等於放棄美國國籍而已。至於記者怎麼沒有追問朱易的國籍問題,光「盯著」 谷愛凌,無非就是朱易水平低,這個問題沒有太多外國記者關注罷了。

 

正如筆者分析過,雙重國籍和「國籍衝突」本來就是非常複雜的國際法問題,中國和美國的國籍法律存在大量灰色地帶,而且中國在實際操作中一向依照「政策」而不是「法律」,本來就不統一而且多變。更何況,有證據顯示,中國歸化外國運動員都采取了寬鬆的政策(比如有白人運動員承認中國根本不要求他們放棄外國護照)。無論朱易也好,谷愛凌也好,都是這種「歸化政策」下產物。可能和一般人比,谷愛凌算是有「特權」,但和其他歸化運動員比,谷愛凌不見得多特別。更何況,筆者更進一步分析過,谷愛凌甚至算不上「歸化」,因爲她很可能在18歲前就擁有中國國籍,所以不能套用中國國籍法的外國人歸化條款。

 

迄今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朱易和谷愛凌的身份有什麽不同,也沒有證據顯示朱易放棄美國護照。(湯森路透)

 

至於谷愛凌爲什麽要選擇代表中國?無非有幾個原因。

 

第一,經濟因素。這個不必多說,由於「物以稀爲貴」(中國在這些項目上一片空白)和中國獨有的奧運金牌情結,谷愛凌作爲頂尖的滑雪選手在中國市場賺的錢比美國多。谷愛凌自己的個人特質,比如出衆的外形,開朗的性格,中文流利,「學霸」,明明身份「高端」卻與中國年輕人「接地氣」等都是加分項,當然她的混血血統、美國「歸化」等更是加分項,但所有這些都是添附的,沒有出色的體育成績一切免談(她和朱易最主要的差別就在這裏)。

 

第二,體育推廣因素。在自由式滑雪和單板滑雪這些小衆項目,社群很小,如何擴大運動的影響是很多從業員非常關心的議題。絕大部分這些運動員在比賽後不管輸贏都非常大度,互相慶祝,因爲很多人都把輸贏放在運動推廣之後。美國單板滑雪選手肖恩懷特的江湖地位之所以這麽高,不但因爲他成績好(三塊奧運金牌),更因爲他憑「一己之力」把讓這些小衆項目在美國家喻戶曉,極大地帶動了這些項目的普及。谷愛凌在解釋自己爲何為中國隊出戰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中美交往的橋梁」,這個基本上淪爲空話;另一個是促進中國雪上項目的普及,這倒是有相當大的合理性。

 

第三,對中國的認同因素。朱易原先連中文也不大會説,她選擇為中國比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樣才能出戰奧運。但谷愛凌的成績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都能出戰,她選擇中國時,「認同」因素不可忽略。她每年都在中國生活兩三個月,從小就和中國滑雪界非常熟悉:她每次回中國都在北京某滑雪基地訓練,中國滑雪協會還給她提供一定的資助,一家中國冰雪運動器材公司是她首家贊助商青少年時期就開始贊助她。中國中央電視台更很早就開始追蹤拍攝其訓練以便製作紀錄片。

 

這三個因素中,體育推廣因素無疑是正面的;經濟因素聽起來有點「銅臭味」,但現在是商業社會了,沒有必要詬病;認同因素同樣無可厚非,正如蔡英文所言「沒有人需要為他的認同道歉」。

 

放在以前,谷愛凌或許引發爭議,但決不會爭議這麽大;而且現在體育運動員「歸化」代表其他國家比賽已非常普遍,照理來説就更不應該引發爭議才對。谷愛凌現象之所以引發如此大的爭議,完全是「政治化」的結果。這裏也再强調,她在中國市場掙大錢,基本上因爲她的體育成績和特質已足以令她成爲市場的寵兒,其體育成績根本不需要「政治加持」。

 

谷愛凌的「政治化」包括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方面,中國宣傳把她打造爲政治符號;另一方面,有人又從另一面把她作爲貶損中國的工具。而這些又是近年來中國和西方(特別是美國)交惡下的特殊產物。

 

谷愛凌之作爲中國的宣傳工具有幾個方面。

 

第一,為歸化運動員正名。中國在這個奧運周期四處搜羅外籍運動員,包括就連中國國家足球隊也出現大批巴西人。由於中國向來缺乏歸化運動員傳統,這件事在中國内部本來也不乏爭議。很多人質疑,爲什麽要找毫無中國認同的人(甚至很多和中國毫無關係的人)代表中國比賽,難道成績就這麽重要。

 

中國宣傳戰喜歡「壞事變好事」,中國要為其歸化運動員政策保駕護航的「最佳途徑」,不是强調中國有多需要這些運動員,而是以民族主義包裝,把歸化包裝為「中國强大了,海外中國人出現回流,其他國家運動員也願意代表中國出賽」。

 

第二,利用谷愛凌作為宣傳中國成就的形象代表。當然,應該說,任何一個出色的運動員都會被正面宣傳。谷愛凌作為冬奧運中國成績最彪炳的運動員,被作為典型人物宣傳不過「剛好而已」。除了谷愛凌之外,其他奧運冠軍被宣傳的也很多。毫無疑問,谷愛凌是樂意這樣被宣傳的。

 

第三,宣傳「東升西降」。谷愛凌的美國籍更給中國一個宣傳「東升西降」,「中國一天一天强大起來,美國一天一天衰落下去」的好機會。中國還罕有地安排中紀委記者專訪,中紀委是中共的紀錄部門,至今也不清楚爲什麽要這個媒體採訪她。

 

值得指出的是,谷愛凌對比朱易的「優勢」更在於其白人華人混血身份,以致其象徵意義比「純種華裔」的朱易更強。在中國「人種歧視鏈」中,白人高於黃種人高於黑人。筆者一早就批判過中國這種種族歧視,但在中國還是現實。這樣,同爲美國人,如果谷愛凌是華人和其他黃種人的混血(如中日,中菲混血),或者和黑人的混血,那麽谷愛凌不但在民間沒有那麽受歡迎,而且作爲政治符號的象徵意義也大大減低了。

 

第四,通過放大美國對谷愛凌的一些極端言論,中國進一步宣傳「美國人輸不起,酸葡萄」,作爲仇美宣傳的一部分。

 

這點筆者需要澄清。筆者可百分百保證,美國絕大部分傳媒和社交媒體都沒有所謂「酸葡萄」心態。谷愛凌參加的所有三個項目,預賽加決賽,總共六場比賽,美國的奧運特約轉播商NBC電視臺在黃金時間(prime time,晚上八點到12點)直播了五次。(NBC電視網絡直播了所有奧運比賽,但在NBC電視頻道的Prime time是收視率最高的重頭節目,絕大部分人看奧運會都只看Prime time)。唯一沒有直播的一場是最後一個項目的決賽,原因是要在Prime time錄播整個奧運的最重頭戲女子花滑決賽(這是整個冬奧運重中之重,「皇冠上的明珠」)。但在播完花滑之後,prime time還沒結束,NBC就立即回放決賽,讓谷愛凌再次露臉。在筆者印象中谷愛凌參加的這幾個自由式滑雪項目以前都沒有這個待遇。筆者每晚看NBC的Prime time奧運節目,沒記得起誰露臉比得上谷愛凌頻繁。解說員對谷愛凌讚嘆有加,幾乎要吹上天了(當然谷的表現也擔當得起)。

 

谷愛凌爭議是近年來美中關係嚴重惡化的時代產物。(湯森路透)

 

在另一方面,中國的「對家」也把谷愛凌作為攻擊中國的政治工具。其中大部分攻擊,在筆者看來都過於苛刻。

 

第一,在國籍問題上,藉助攻擊谷愛凌「違反法律」,利用「特權」雙重國籍,攻擊中國有法不依和對特權階層網開一面。

 

中國有法不依和特權階層的特殊處理,無疑都是事實。然而,把谷愛凌當成工具,卻不合適。正如筆者專文分析以及上文簡單總結,中國在國籍法的實際應用上一向是多變的,而且還有大量的灰色地帶可供解釋。更何況,如果說是有「特權」,那麼也是中國政府為了自己的「歸化運動員」政策專門創造出來的「特權」,谷愛凌只是作為「歸化運動員」的一員享有了這種「特權」,要責備的不是谷愛凌一人。

 

當然,也有很多海外大陸中國人確實以此去表達對中國「不承認雙重國籍」的不滿,他們認為中國應該光明正大地改變法律承認雙重國籍,好讓他們也能享受「兩頭沾光」的待遇。

 

如果說,在中美友好的年代,這種想法無可厚非,但在筆者看來,現在還鼓吹中國應該「雙重國籍」的,非蠢即壞。事實上,萬一中國承認雙重國籍了,那麼海外華人通通變成「中國人」,都受中國法律管轄,可能就連在國外享有的自由也要被剝奪了。香港實行國安法,大家都震撼於香港國安法「雖遠必誅」,所有海外香港人都被它管轄。現在居然還有海外華人主動鼓譟要求中國把自己(和自己的後代)都管起來,不是蠢壞是什麼?

 

第二,藉谷愛凌和朱易的對比,抨擊中國的「金牌至上」和民族主義。宋國城的大作就是代表。中國的金牌至上和民族主義,當然值得批評,但是這和谷愛凌本身的關係大嗎?難道沒有谷愛凌,中國就沒有這些惡習?相反,這些惡習早在谷愛凌之前就存在。這類抨擊,無非又是把谷愛凌當槍使而已。

 

第三,把谷愛凌和幾個女性(特別是徐州八孩母親)相比較,即所謂「谷愛凌與八孩母親的距離」。這又以旅居德國的中國人長平寫的《长平观察:谷爱凌、彭帅、朱易和八孩母亲》為代表。

 

由於震撼中國的八孩母親事件和谷愛凌相近,有人拿來對比不奇怪。說因此看到中國存在巨大的階級差距,說中國「全面脫貧」是笑話等等,這些都對。然而,八孩母親與谷愛凌有什麼關係呢?半點關係也沒有。谷愛凌不是拐賣婦女的人,中國社會貧富分化不是谷愛凌的錯,谷愛凌也從未在八孩母親事件上表達什麼態度。這樣把谷愛凌拉進來,然後抨擊「谷爱凌大概认为,她就是再经历十亿次投胎,也不会落到八孩母亲的惨境。」,「你離谷愛凌還差十億次投胎,但離八孩母只差一記悶棍」等等,這純粹是把不相干的事拉在一起講。

 

長平是一位資深的記者和評論家,自己也親自做過拐賣婦女的調查,可能在這個問題上比較激動。但在筆者看來,這篇文章卻很「掉價」。

 

第四,批判谷愛凌「不肯批判中國」,沒有為人權發聲,甚至為中共塗脂抹粉。

 

確實,谷愛凌的一些言論切合了中國的宣傳,這些爭議言論包括:1)在西方媒體報導朱易被網暴時,谷愛凌在西方社交媒體推特上說,中國社交媒體(微博)上百分之九十的言論都支持朱易,力証「沒有網暴」。然而,就連中國官方媒體也承認對朱易的網暴是存在的。2)在記者會上被質疑中國人不能自由上網用推特時,谷愛凌說「在蘋果官網就可以下載VPN,還是免費的」。3)在記者會上被問到彭帥問題上,她說「她很快樂健康,又在外面做她的事情」,並對得知彭帥現場觀看她的比賽感到很高興。

 

這些言論無疑帶來極大爭議,也當然都可以說是在為中共塗脂抹粉。然而,值得指出的是以上三個爭議,除了涉及朱易的言論是「主動出擊」,其他兩個爭議都是被動地回答問題。有關朱易和VPN的言論,多少都和谷愛凌自己的認知有關,不要忘記她還只是一個剛剛滿十八歲的高中生,又把大量時間放在訓練上,不要苛刻地期望她對中國社會有全面的了解。特別是VPN的問題,像谷愛凌這種兩地跑的人,基本可以肯定,她自己就是這樣做的。

 

但更多的質疑是,谷愛凌沒有和其他一些西方運動員一樣,為中國的人權發聲。比如,在新疆和香港人權問題上,甚至在徐州八孩母親問題上。

 

筆者認為,這類批判無疑是把太多的責任放在一個運動員上,特別是一個只有十八歲的高中生。所謂言論自由,也包括每個人都有沈默的自由,都有不表態的自由。運動員的本職是運動,而不是政治家、知識分子或者活動分子(activist),他們為人權發聲,本來就不是「義務」。發聲最好,保持沈默也不見得這麼差。

 

假設一個美國運動員,不為中國的人權發聲,你不會覺得他有什麼不對。一個中國運動員,不為中國的人權發聲,你也不會去指責他。但為什麼谷愛凌作為一個「又中又美」的運動員,就非要為中國的人權發聲不可?

 

更何況,媒體還偏要追著谷愛凌在中國比賽時質疑這些問題。這樣就純粹是「裝老外」了。誰都知道,中國不喜歡這樣的言論。德國運動員嘉絲寶格(Natalie Geisenberger),在女子單人雪橇項目摘金後,被記者追問有關中國人權問題。她都不願回答,只說她自己回國之後會有話要說。直到回國之後,她才公開抨擊中國,說「從此再也不去中國」。一個不受中國管轄的外籍運動員尚且如此,你要一個還在中國被中國管著的高中生谷愛凌發表什麼「反動言論」,是不是太苛刻了?

 

其實,谷愛凌以後回美國讀書長大後,是不是會「反動」誰也沒法預測。正如中國著名「叼盤俠」,退休環球時報總編胡錫進就說「我們對谷愛凌不能太拔高」,「谷愛凌剛滿 18 歲,至少今後幾年,她的生活基地大概要在美國,她未來怎麼確定自己的國籍歸屬,在自己的人設中如何展現國家認同,都有不確定性。 中國輿論對她的宣傳要預留一個模糊地帶,防止未來被動。」這裡說得已經很明顯了,就是現在宣傳得這麼高,萬一谷愛凌以後「反戈一擊」,抨擊中國人權問題,中國就尷尬死了。

 

結論

 

不難看出,谷愛凌爭議是近年來美中關係嚴重惡化的時代產物。假設谷愛凌「歸化」在2008北京奧運時代,即便她做的事一模一樣,大概率肯定,各方溢美之詞不絕於耳,既沒有人會指責她是「不感恩的叛徒」,也沒有人會指責她「為中國塗脂抹粉」。

 

值得指出,谷愛凌在2019年6月確定代表為中國出戰的時候,香港逃犯條例事件才剛剛開始,香港國安法還渺無蹤影;中美雖然還在貿易戰,但川普稱呼習近平是「好朋友」,不久還締結了貿易戰第一階段協議;沒有從武漢起源的大疫情;習近平還沒提出「全過程人民民主」理論,沒有「東升西降」的判斷;美國尚未和中國關係斷崖式下降;美中還沒有在阿拉斯加「吵架」,中國還沒有「平視美國」,挑戰美國霸權。

 

一個運動員,是否應該為時代急遽變遷而受到責難,筆者對此深表懷疑。

 

※作者為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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